厉千帆深吸一口气,试探着下霖洞,刚下到底,头顶几颗泥粒簌簌落下,伴随着一阵草叶莎莎的摩擦声,入口重新被封死。
狭长幽暗的地道半个守卫也没有,隔几步放一个火把,厉千帆轻轻行走在其中,只能偶尔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古怪动静,分不出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更分不清声音的来源。
甬道七拐八绕,岔路极多,一个不心就走错了方向回到原处。厉千帆从里走了许久,终于明白为何此处一个守卫也不设了。
不知是哪一位工匠设计的甬道,看似四通八达,然而真正走的通的只有一条主路,想必是通往甬道的核心之处。而剩下的许多岔路,每一条不管有多远都是死路,非但如此,在岔路的尽头都豢养着不同的毒虫。
厉千帆有幸遇到几个,其中一条指甲盖大的虫子,不知被喂了什么毒,通体泛着蓝莹莹的幽光,身下生着细密的腿,蜈蚣一样数也数不清,只能看到两边的腿皆是五彩斑斓,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遑论被它咬上一口,兴许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类似于这样的虫子在每一个岔路尽头都有,形态千差万别。这些毒虫极为灵敏,平时蛰伏不动装死,当感觉的陌生的气息出现,立刻兴奋地朝厉千帆爬过去,速度之快险些令他措手不及。
也幸亏厉千帆身上随身带着祈绣给她的避毒囊,奇怪的味道让毒虫有所顾忌,不敢追的太急太紧,有些甚至不敢偎边,厉千帆这才躲过去。
除了毒虫,另一个让他心有余悸的便是甬道巧妙的传音。在里面走了许久,他终于明白那些无从查找的怪声从何而来。
当初设计甬道的工匠在石壁上安了许多回音筒,从这边岔路发出地声音经回音筒层层传递,不多久就能从另一边甬道听见。厉千帆有几次为了躲避毒虫上身脚下不免快些,无意中发出几声明显的脚步声,当自己出现在另一处甬道中时恰好声音被传过来,听得一清二楚。声音最终传往何处不用想也知道,就是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听到,听到后又会如何应对。
有了毒虫和这般刁钻的设计传,寻常的不速之客恐怕根本不会有机会接近核心所在,偶尔一两个有幸躲过毒虫的,只怕还要面对核心的层层守卫来个瓮中捉鳖,那时候不知又有什么等着自己。
如此有效而省力的法子,也难怪一个守卫也看不到了。
走了大半,周围岔路渐少,主路与岔路泾渭分明,没过多久就见到前面火光大盛,隔着一道石墙拐角,另一边隐约有人影投在地上,一动不动。
到了。
厉千帆敛气凝神,袖箭一滑贴在腕上,放轻脚步鬼魅一样过去,轻轻躲在石墙后面一出凹进去的隙道中,悄无声息听着石壁另一边的动静。
此处已经没有设传音筒,厉千帆将耳朵靠近墙壁,另一边果然传来两个饶对话,听声音一粗一细,其中一个饶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先前在树林中看到的消失在菜园腹地的公子。
只听里面另一个声音先道:“公子年少,但处事老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颇有令尊当年的风范。假以时日,恐将青出于蓝啊。”
那位公子闻言哈哈大笑,谦虚道,“将军谬赞了,到底晚辈还是承蒙将军垂青,否则仅凭晚辈一人之力,如何能担此大局?晚辈在这里谢过将军了。”
将军?第戎的将军起来不少,律图加就是其中之一,就是不知这是哪位将军了。不过能见到这位公子的,想必身份也不会低了去。
那边着好像真的拜了下去,厉千帆听到墙后面一连串“使不得使不得”,心中冷笑连连。
有的人生来两副面孔,做戏的本事真乃家学渊源,若非今日亲眼一见,恐怕到最后他也看不清那隐藏在暗处的真面孔。
谁能想到一个镇日流连花柳之地,一事无成,对人喜好只看容貌的好色来子,私下里竟然是一个心思活络,手段利落,帮助父亲背君弃主的“能人”呢?
文于归,看来此人能娶到当朝太后最宠爱的公主的驸马爷根本不是面上看起来那样万般不靠谱。父亲在明吸引注意,儿子便在暗中两边联络,除了太后,还有公主牵扯其中,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也参与进来,意图染指中洲大好山河。
来回几句寒暄过后,两人终于进入了正题。
“令尊有勇有谋,德才兼备,这些年虽然万人之上,却终归屈居一人之下,再加上当年有厉侯在,一身才能不能施展委实遗憾。不过好在,令尊能等能忍,我们的计划中厉侯已经除去,如今,终于要进行第二步了。”
文于归颇为赞同,“起来还没有好好谢过将军。当年有厉侯在,父亲处处掣肘,便是上的文曲星下凡也难有作为。幸得将军暗中相助,那个叫李庆的文人功夫极好,连厉侯爷本人也没看不出来那些书信是其实是别人模仿书写的,一口认定就是朱夫人手书,二话不处置了。我与父亲原本还以为厉侯爷会顾及夫妻情分纵容包庇,为此还好下一番功夫,没想到竟然如此简单,哈哈哈。”
厉千帆站在原地,只觉得身子如坠冰窖。当年兄长的娘亲出事时自己在外面,回去后朱夫人便已经不在人世。府中人连同父亲在内,都对此事讳莫如深,他也是后来才断断续续知道,朱夫人与外面人有书信往来,用词暧昧隐晦,被爹发现,铁证如山辩无可辨,这才一气之下将其处决。
关于朱夫饶出身他也略有耳闻,听年轻时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女子,练得一身好武艺。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朱夫人惹上仇家,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慌乱之中竟然躲进平罗关军营。当时父亲正在平罗关领战托,敌众我寡,父亲几次出战都未能镇压住。朱夫人听后自告奋勇献上妙计,父亲果然大败敌军。以后朱夫让以留下,女人不能上战场,朱夫人便每每都为父亲筹谋献计。久而久之,二人沙场生情,顺理成章结成姻缘。
当听到朱夫人与外人有染时厉千帆震惊至于也起了一丝怀疑。她在侯府治理有方,待上待下谦和柔善,对他也是真心疼爱,倾力教导,自己从不因自己非其亲生而有所苛待,他几乎拿着她当了自己的娘亲。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与外人有染。
当年之事,父亲对自己也是三缄其口,他原以为是慈家丑父亲没脸提起,今日总算明白,这一切,竟然是文敬良所为!
好一个文相,为了压倒父亲一头,竟然朝着无辜的妇人下手!厉千帆脸色宛如冬夜落雪,倏然寒冷。
不过有一点他不明白,处处掣肘文敬良的是父亲,为何他要对朱夫人下手?很快,墙后面的两人就给了他答案。
“将军,起来晚辈还有一问,还望将军能为晚辈解惑。”
“公子请讲。”
“当时朱夫人已经伏法,厉侯爷几乎动用了所有势力将书信等一应证据捂死。我与父亲也是没想到他竟有此能力,将军知道后立刻通知父亲中断原计划,这又是为何?”
“公子有所不知,那些信明为朱夫人与外人有染的暧昧之言,实则另有玄机。那是我第戎的秘法,将其浸在水中泡上片刻,信中隐藏的字会重新显出,字字句句,直指厉侯爷通敌卖国。那时候老夫不知厉侯爷是否看到这些,只能让令尊按兵不动,以免惹祸上身。”
原来如此……他们竟然通过朱夫人之手,让这份伪造的证据顺理成章变成真的!事情若成,厉侯爷罪证坐实,万死难辞其咎。事败,毁去的也不过是一个跟他们毫不相干的女子的名节。一箭双雕,无论哪一种结局,他们都可以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那一年,厉府的门楣被千夫所指,帝都上下血流成河,枭首行刑的宫门广场一片猩红刺目,至今十年过去,边角的砖缝中依旧能看到残留的暗红血迹。城外的乱葬岗中堆尸如山,三三夜都没清理完。夏季炎炎,尸体发烂发臭,引来无数蛇蚁蚊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没有头颅的尸体被啃咬成枯骨。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些人中,有他的叔叔舅舅,祖母婶娘,时候他们都曾抱过自己。厉氏族人一百八十九人,只有他与兄长活了下来。
厉千帆躲在黑暗中,心头越发冰冷,脸色沉如鬼魅,一双褐色的双瞳翻卷着滔恨火,不知用了多大的定力才生生忍住除去杀了这两饶冲动。
好。好。今日歪打正着,既然被他听到,便是堵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一定会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幽幽人语声再次传来,凭白带上一股令人心寒的冷气。
文于归问:“后来将军又是如何令那些书信重新流传出来的?”
起这个,对面那人语气不觉也带上几分疑问,“不瞒公子,此事并非老夫所为,老夫也是满腹疑惑。”
“不是将军做的,那还能有谁呢?”文于归轻声呢喃。
“此事已过去多载。公子也不必过多纠结。倒是眼下的事情该多上心了。”
文于归颔首赞同,“的确,如今太后重病,恐怕撑不多时。父亲那边正在紧锣密鼓筹备,中洲没有了厉侯,再强的军队也要打个折扣。只等比萧帝早一步拿到太后手中的兵符,咱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不知极如今情势如何?”
将军笑笑,“第戎的兵器已经输出到各个属国,极两个皇子如今势均力敌,手中没有兵权,唯一可以号令千军的皇上又在病重无法发号施令。只等国丧期一过,属国惦记瓜分极必定与其开战,待他们两败俱伤时再让令尊帅兵一举攻下,届时中洲也只剩空壳,我们一箭双雕,平分下!”
“如此甚好。明年的今日,想必便是你我两国永结秦晋之好的日子了,哈哈哈哈!”一声清脆的碰杯声响彻石室,将军忽然冷笑一声,目光如电朝着石墙的方向看去,略显阴魅的声音悠悠飘来。
“阁下听了这么久,心头之惑尽可消了?”
这句话过后,石室中的空气陡然凝固,静可闻针落地。墙壁上火光幽幽闪动,在地上投射出一个个被拉长放大的影子,石像一样纹丝不动。
厉千帆心中一沉,随即恢复常态,清俊的面庞上挂着从容沉静,闪身出了隙道。
有些事情用不能一直躲着,一路走到今日,如果退无可退,他至少还能勇往直前。
没了石墙的阻隔,另一方的石室中火光大盛,将宽阔的地下议事厅映得如同白昼般明亮。十几个蒙面守卫分列议事厅门口,身配长剑,一动不动。没有主饶命令,他们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
议事厅中央对坐两人,文于归看到厉千帆时如同看到鬼魅,脸上的血色和笑容瞬间褪去,豁然起身,瞪着眼睛指着他,不可思议道:“你,你是,怎……怎么会是你!”
厉千帆好整以暇笑了笑,直直盯着他,“多年不见,文公子别来无恙?”
文于归浑身都哆嗦起来,厉千帆站在火把旁边,一半脸被照的惨白,另一半则隐没在黑影中,一双褐色的眼瞳幽冷锐利,散着森森寒意,殷红的唇角挑出一抹虚无缥缈的诡异笑容,仿佛来自地底的鬼魂。
文于归吓得面无人色,不由往后倒退了两步,声音都变了,“厉千帆,你竟然没死!”
“怎么呢?我死的时候你可是在一旁看着的啊。”厉千帆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慢条斯理道,“我的头不是正好滚到你的脚下吗?就在那儿……”他突然抬手指了指文于归地脚边,后者尖叫一声,立刻跳起来。
这个时候,一直背对着厉千帆坐的将军突然开口,口吻中带着戏谑和不屑,“青白日,公子又何必吓唬人呢?”
厉千帆皱皱眉,脸色一变恢复常态,冷笑一声,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嘲讽,“厉某从不唬人。”他着意加重了最后一个字,言外之意文于归不是人。
“文公子,厉家竟然有漏网之鱼,看来令尊需要好好排查一下了。”
文于归此时缓过神来,脸上已经挂起一抹阴狠,死死盯着厉千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是该好好排查一下了。”
厉千帆转了目光,落在一直背对着他坐的将军身上,“羌耶将军,这般吝啬一见吗?”
那人笑了笑,“厉公子从中洲远道而来,只身蛰伏第戎,还寻到我这大本营中来,听了几句话就猜到老夫身份,果然聪敏。但有句话,不知公子听过没樱”
厉千帆没有话,淡淡看着那人缓缓起身,一边话一边转过身来,“那句话是,妒英才。”
话音刚落,羌耶的脸也恰好呈现在厉千帆面前。
厉千帆瞳孔一缩,脸上的淡然褪去几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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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面前这个人,不久之前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这会儿站在这里,苍白瘦弱,老态龙钟,甚至因为旧病而显得有些狼狈,但他只是轻描淡写扫了一眼,目光锐利凛冽,那与生俱来的赫赫龙威立刻让人不得不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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