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真的累了、烦了,只想寻个清静的去处,愿余生平安、静好。道:“若在途中遇得有缘的庵堂,就此驻足,做个佛门女弟子。如此,还要叨扰恩公一些日子。”
小德子望向凌飞,道:“你年纪轻轻,怎的生出这般念想,要削发为尼么?”亦有道不出的失望,他放低声音,不悦地嘟囔道:“爷救你,可不是让她做这等事的。”
龙倩儿倒也淡然待之,反问道:“不知小哥有何良策?还望明示。”
“我家爷救你一场,你不知恩图报就罢了,怎的要做什么小尼,还不如任你病死的好。”
凌飞喝斥一声:“怎般选择皆是这姑娘的意思,不可强人所难。”小德子止话。他远去?州,此去山重水覆,前路难料,如此也好,至少不用累及这位年轻的姑娘。
龙倩儿不愿与他们同行,想到前尘过往,当她睁眼看到这位公子,他的身份了然于心。对于她来说,还真真是上苍的玩笑,她曾算计的,却成了她的救命恩人。“难得恩公救人危难后能淡然待之,实在令小女佩服。”
救她,却没有强迫她做任何事。各人皆有各人的造化,也有各人的选择。龙倩儿也知小德子的意思,这一行人中,皆是男儿,若有一个女子相伴,倒不失为一件乐事。
当年燕太祖皇帝凌昊潜龙时,便易姓为颜。凌本是国姓,他也不便再用这个姓氏:“别再恩公恩公的叫,我姓颜,单名一个飞字。”
既然对方不让她叫恩公,可见也是一个不讲究虚礼的人,老是将恩公挂在嘴边,龙倩儿也多觉不妥:“往后,我唤你颜公子如何?”
凌飞道:“随你!”
龙倩儿不想尊他为“大哥”,这不妥。一个“哥”字,总让她忆起表哥。她要彻底忘了过去,重新来过,为自己而活,也要活得多姿多彩。
醒来后,每日里小心呵护伤口。夜里,在驿馆、客栈小憩,或换药、熬药,一并将白日的药也备好。熬好之后,就装到羊皮水袋里,将水袋抱在怀里,若需饮用,就喝上一些,虽然苦,却能当茶水饮用。
凌飞见到这样一个女子,明明是令人作呕的苦汁,却可以喝得甘之如饴。一路行来,或遇旖旎风光,或遇风土人情,她都能应对自如。言谈之中颇有些见地,他不由好奇,都道崔吟霜乃是天下第一才女,除她之外,这世间还有如此有见识的女子,真真有些让他意外。
离开燕京已经有一月余了,这一路风平浪静,每到州衙,押送官差就将皇令交与下一州衙官差。凌飞已记不得,这是第几批押送了官差。人虽在换,但常皋、刘虎和小德子、龙倩儿一直相伴左右。
别人看书是为了解闷,龙倩儿看书则是为了催眠。每日捧书上床,将那本《大燕地域志》反来复去的不知看了多少遍的,但每看一遍又能增加一些感受。好书千篇不厌,坏书一篇都难。看得多了,看了前一段,她就能一字不差地诵出后面一段。熟若能背,对其间的内容更是耳熟能详,合上书时,她总会幻想书里描写的那些地方,究竟是何等模样。
今儿到城中时,龙倩儿特意去了文房铺,又新挑了一本《巴蜀地方志》的书,主要是看关于?州那部分。那里描述的东西,离她太远,其间还发现了好几处病句、别字,看来这并不是燕高祖皇帝时期组织修撰的《地方志》,但只要能告诉她些什么,她便知足了。
龙倩儿起了大早,一路行来,她依然成了凌飞的贴身侍女,一日三餐皆由她来打点、照应。打点好一天的干粮,正欲上马车,客栈外面一片喧哗,一大群人围得水泄不通。其间,有人高声吵嚷:“这袍子是我的!”
“这是我的!”
“你真不要脸,这冬袍明明是我的,怎的就变成你的了?那日天气转寒,我瞧你衣着单薄便借你卸寒,才几日工夫就强说是你的。”
“乡亲们啦,昨儿我就穿的这袍子,这可是我娘替我新缝的,怎的就变成李老五的?你们给评评理,这袍子真是我的!”
凌飞等人出得驿馆,小德子似对那里发生争执产生了兴趣,凌飞也想知其一二,如今已远离燕京,瞧一瞧也无其不可。两人一转身扎进人群,半晌也不见出来。这二人不上马车,他们如何启程。随行的官差更是在外远远地望着,生怕凌飞一不小心就丢了般。
龙倩儿一想,也不是那么回事。索性跟着下了马车,挤进人群,两个大男人还在围绕着一件冬袍在争。若是大家的日子都富裕,何至于来争夺一件冬袍。各有各的道理,竟是谁也不让谁。
李老五道:“乡亲们啊,替我评评理吧。”
钱老三道:“乡亲们,这袍子真是我的。谁给我判了,在下愿赠十文钱。”
“我出二十文钱。”李老五大吼道。
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有说:“这是李老五的!”还有人说:“这是钱老三的!”
钱老三哭丧着脸,道:“谁把此事判了,我……我愿出三十文钱。”
人群轰然:“三十文,这么多啊!”
龙倩儿不关心这袍子是谁的,可凌飞站在人群里歪着脑袋,很是上心。瞧他模样,定是在想应对的法子,在猜想这袍子到底是谁人的。
如今天气转暖,却有两人在为一件冬袍争执,这是一个不合理处。究竟是李老五的还是钱老三的,这里的乡亲说不清楚,他们也很难分辩。
得遇凌飞已有一月,一路行来,龙倩儿从未觉得他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儿。可这回,却对这袍子产生了兴趣,仿佛不辩个所以然来,就会延后上车。此事若是不结,他是继续瞧下去,或者说他定要分辩出谁是谁非来。
龙倩儿摇首:他的淡漠平静皆是假,此刻的他才最真实。虽贵为皇子,亦有好奇。身为男子,亦有争斗之心。离了马车,往人群移去。
三四十人的人群中,有位华衣男子尤其醒目:身材高挑修长,头戴束发玛瑙白银冠,齐眉勒着玄色嵌绿宝石的抹额,鬓若刀裁,虎眉如墨,古铜色肌肤,刀雕斧凿的面孔轮廓分明,一双犀利的目光似在瞬间透入人的心底。腰间佩着一柄二尺来尺的宝刀,虽是中原男子打扮,可那宝剑的剑鞘式样华丽,显然不是中原之物。双手环抱胸前,陷入沉思。
龙倩儿挤进人群,朗声道:“我来给你们评判吧!”
轰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龙倩儿身上。
凌飞也想一试,却见龙倩儿信心满满的出面,心下微微一诧,相识之始便知她定有不俗之处,倒为她这份胆识有些欣赏。
龙倩儿道:“我听出来了,你叫钱老三,他叫李老五。我想请问二位大哥,你们是做什么营生的?”
钱老三生得略为文静,抱拳道:“不瞒姑娘,我是卖油的。”
李老五道:“我是对面米店的长工。”
龙倩儿接过袍子,用手掂了掂份量,捏在手里很是柔软,不像木棉,用手揉挫了一阵,便能确定里面镶嵌的用物,是蚕丝所制,如果没有猜错在这蚕丝之间还夹杂了少许的动物毛,如绵羊毛等类似的东西。样式普通了些,但卸寒却是好物。
即是蚕丝和羊毛便不怕浸水,曾在某本书来看过《石头案》的故事,今儿她就来学学先贤:“冬袍啊冬袍,今儿我便来审审你!”
佩剑少年面露异色,龙倩儿的目光与凌飞不经意地相遇,是他的会意,如此正是他所想到的法子,这一刻,竟似有人在他心头擂鼓一般的意外。
龙倩儿走近小德子,对他压低嗓门,道:“替我端盆温水来。”
人群又喧闹起来:“姑娘,你不是有毛病吧?这袍子又不会说话,如何知晓它是谁的?”
龙倩儿猛然回身,看着说话的男子,竟是之前见到的那位华衣男子。
“谁说袍子不会说话?”龙倩儿反问道,“今儿偏要审到袍子会说话为止。”
人群轰然而笑。龙倩儿不紧不慌,小德子捧来了温水,她二话不说,将袍子抛于盆子,随身还用手往盆翻捣几下,尽量让袍子湿透。“各位乡亲,都瞧仔细了。钱老三是卖油的,倘若这袍子是他的,必会沾上油渍,温水一泡,上面便泛起了油珠。可见钱老三并没有说谎,这袍子的确是他的。”
李老五不由得跳了起来:“哪来的黄毛丫头,好好的冬袍竟被糟践了。冬袍哪能下水呢,我不要了,不要了……”
冬袍自来都有一件罩袍护着,每每脏了,解下罩袍一洗便是。若是冬袍下水,再好的冬袍就算是弄坏了,就算干净了,也失了保暖的功效。钱老三竟未责怪,可见他熟知这件冬袍的奥秘并不惧下水。钱老三道:“只要分出是非,我钱老三不怕被糟践。”
龙倩儿会意一笑,“大哥说得是。”
李老五见真相败露,在众人的目光落在龙倩儿身上之时,小心翼翼地落荒而逃。刚钻出人群,就被小德子给拽住了:“你诬陷好人,岂能说走就走,来人,将他送到官衙去。”
龙倩儿弯腰从盆里捞出冬袍,满怀歉意地道:“大哥,袍子还你!”
钱老三从怀中掏出三十文,颇是感激地道:“不瞒姑娘,这件冬袍乃是祖上遗留之物。今有劳姑娘替我讨回来,这银子算是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