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就没忘记过她,所以他还是把这件祖传的宝贝装在包裹里让王二带到了垭栳寨,并且提前给贺娘娘捎去了一封信。
“七娃,你的孽该做够了。”贺娘娘的声音显得很虚弱,但在老七听来却比她手里的楷醯橶还要可怕,
“你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让别人得到,打小你就是这样霸道的孩子。可是别人得不到,你不也一样得不到吗?
打烂了,打碎了,你又有什么赚头?!这么些年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明白?”老七双膝一软,向贺娘娘跪下,“可是我啥都没有,你不是我,你不知道两手空空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是什么感觉……”
老七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其实我早就不是人了,我早就活够本了。
娘娘,用你手里的东西……给我个了断吧。”老七指着贺娘娘手里的棤醯橶。
“不……不要……”一直被阿四死死勒在手里的朵玛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要了断,也先给我们俩一个了断……”
朵玛扭过头看着老七,“当着七哥的面给我们一个了断,也算我们最后还你一个人情,还不还的清,都只有这一次了……
楷醯橶这一下子下来,我跟阿四也就形神俱灭了,以前我只跟你说,我这辈子欠的,下辈子还,可是这一下下来,我们……就没有下辈子了……”
朵玛看着老七,咧开嘴笑了,露出的牙像从石榴皮里钻出来的石榴子儿。
那上翘的嘴角仿佛是在嘲讽老七,“我还是要和他在一起,活缠死,死缠活,分得再开,拽得再远,枝枝叶叶也要伸在一处,连欠你的,也要一起还,化成灰也要在一处,我们没有下辈子了,你拦不住的,拦不住的……”
说完这话,朵玛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起身拖着阿四,向贺娘娘手里的棤醯橶撞去。
柑醯橶尖锐的头瞬间刺穿了他们俩的胸膛,阿四和朵玛被楷醯橶钉在一处,远远地看过去好像是朵玛躺在阿四的臂弯里一样,他们的身体一点点萎缩。
最终蜷曲在一起,缠得比刚才更紧了,丝丝缕缕的连头发都绞在一处,真像那些永远拔不完的菟丝子。
老七和贺娘娘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刚刚从噩梦里惊醒,还没有回过神来。
突然,老七发出一声比刚才的阿四更可怖的吼声一一“只差一步!为什么还是只差一步?!!”老七发疯般的向梏醯橶冲去,将自己也牢牢地钉住,和阿四还有朵玛钉在一起……
“没了。”老贾放下茶杯,弹弹烟灰,那烟已经快烧到他的手指了。
“没了?”我一时有些恍惚,“他们三个,就这么……没了?”
“没了,所有恩怨,最后都落一个灰飞烟灭,过眼云烟罢了。就像朵玛说的,他们没有下辈子了。”老贾看着我,“结尾不太精彩,是吗?有点虎头蛇尾了吧?”
“呃……”我一时想不出应该怎样回答。
老贾笑了笑,点点头:“好吧,那就再讲讲王二和邓叔吧。”
“王二和邓叔?王二……不是死了吗?”
“嗯……怎么说呢,毕竟贺娘娘没死,所以她一定会救王二。”
“那么说王二没死?!”我突然兴奋起来,王二没死,还好还好,这个故事总算有个好人好报的结局了。
“他……”老贾狠狠捻灭了烟头,“他离开了垭栳寨,又回去找邓叔了……”
邓叔没想到王二还会出现在他面前,因为他不相信等了这么久的朵玛和老七还会放过王二,可是这小子居然真的回来了,从那个已经没有男人。
甚至没有活人的冥村里走出来了。邓叔惊惧之余,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您不用为难了。”王二先开了口。
“为……为难什么?”邓叔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明白,装着糊涂。
王二苦笑一声,“您家丫头,给她寻个好婆家吧。好姑娘,就该寻个衣食无忧的好人家,不能让我耽误掉一辈子。”王二的眼睛有点湿,但是他努力把眼泪噙在眼眶里不让它们流下来。
“什……什么?”邓叔愣住了,“你这话啥意思?”
“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装什么呢?”王二看着邓叔,他充满血丝的眼眸显得有点空,“这一趟,我看见了很多事儿,很多人,讨媳妇过日子的事儿,说起来谁都觉得稀松平常得不得了,但这还真不是一桩谁都拿得起的买卖。”
王二放下包裹,包裹里仍然装着那只邓家祖传的法器,只是上面带着新鲜的血腥味和干涸的泪渍,“贺娘娘说她用不着这东西,该死的,早晚要死的,不做亏心事,这玩意就用不着。”王二丢下包裹,转身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邓叔颤抖着问道。
王二回过头,冲着邓叔笑了笑,很平静地回答道:“走我的路,过我的日子,您甭管我,管好自己,管好自家闺女就好。”王二转身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在烂木山山脚下遇到的那个老人唱的那首歌:“养女莫嫁卡洞坪,干田干土做死人。”
男人人行,女人嫁郎,恐怕是这世道上最重要的两件事了,人错了,嫁错了,多少悲剧都是这些阴差阳错惹来的呐!
王二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声,笑声和他的脚步一起,渐行渐远。
邓叔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王二离开的方向,他清晰地看见王二刚才那回头一笑的时候,嘴角边露出的两颗和老七一样尖利的牙齿。
不一样的是,王二不会像老七那样一直抱着别人的东西不撒手,他只是放下包裹,然后走自己的路去了。
“怎么?!王二……王二也变成鬼了?!”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他喝了蛇虫末啊,就算没死也当不了人了。”小何怏怏地插了句话,我注意到他和庄青——他的女友的眼角都有很明显的泪痕。
“所有故事里的人,没有一个能够终成眷属,如愿以偿。”我摇摇头,这是我听过的最让人不开心的故事了。
不开心的原因倒还不光是因为每个人都只差一步却就是够不到自己想要的幸福,而是差的那一步其实可能根本没有必要,坚守,背叛,毁灭!
所有这些承载着一生一世,几生几世的东西,其实根本可能……没有必要,只是些别人给自己镶上的铁框子一一一句话,我们做不了自己的主,这是最让人不开心的。
老贾只是淡淡地笑笑:“这有啥呢?我们太习惯于团圆的结局了,初一盼十五,春节盼团圆,每一个萍水相逢的故事就总习惯于最后一定要有个终成眷属的结局,其实一一”
他顿了顿,把目光转向小何和庄青,“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最稀松平常的八个字,却不是每个人都负担得起的一桩买卖,。
负担不起的原因太多了,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一一’长相守‘这三个字,其实远比’我爱你‘更奢侈;’我爱你‘只是两个人的事儿,’长相守‘则没那么简单。”
好了,讲到这里,你们可能已经不记得我在故事的一开头就说过的一句话:这一次旅行并不是一次让我愉快的旅行。
其实,这次旅行是我的朋友小何和他的女友庄青的分手之旅,这次旅行结束后,他们就该正式saygoodbye了。
原因很简单,作为这座大城市的外来人,小何不可能在结婚前就买得起房子和车,而作为本地姑娘,庄青的父母当然不会同意自己的女儿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当至少十年的负产阶级。
他们有能力为女儿安排更好的一辈子,至少是看起来更好的。
他们真的是很有夫妻相的一对,至少每一个朋友都会觉得他们一定会幸福,但是老贾说得对,长相守其实是件很奢侈的事。
在我们离开垭栳寨的路上,导游在车上给我们唱了几首湘西民歌,其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那首著名的《嘀格调》:
一根嘀格嘀格的树儿,打一个嘀格的床采。
一个嘀格的姐姐哟,配一个嘀格的郎。
一个嘀格的姐姐哟,配一个嘀格的郎哟。
种一个嘀格嘀格的田儿,打一个嘀格的粮来。
生一个嘀格的孩子哟,当一个嘀格的娘。
生一个嘀格的孩子哟,当一个嘀格的娘哟……
是啊,种树,打床,姐姐嫁郎;种田,打粮,生娃当娘。
这么简单的幸福,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却就是得不到。
比如一步步变成恶人的老七,比如做人不成做鬼也不成的阿四和朵玛。
比如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坚守一辈子的贺娘娘。
比如一无所有到连娶媳妇过日子都最终成了奢望的王二。
再比如像我的朋友一样,在一座座城市里,东奔西走,供得起今天供不起明天,供得起爱情却供不起婚姻的普通恋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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