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件事,有些人耿耿于怀,有些人自欺欺人。 郭慧娟一直心怀愧疚,她忘不了妹妹绝望的哭喊和求救声,忘不了她躲在走廊尽头,看见妹妹满手是血跑出来时的狼狈模样。 她夜不能寐,恨自己的胆小懦弱,又因为怯懦和愧疚,不敢面对妹妹。 刘双梅同样过意不去,所以她编织了一个谎言,假装自己从来不知道那件事,她是被胁迫的,她无能为力,她救不了自己的孩子。 她的谎言骗了郭慧雯,也骗了她自己。 这么多年,谎言一遍遍重复,在刘双梅心里,已经成了真相。 但是所谓的“真相”,在这一刻,被郭慧娟这个真正知情者打破了。 刘双梅瘫在地上,摇着头,自顾自道:“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是他们逼我的……” 郭慧娟看着她,眼神悲哀:“你到这里来,也是他们逼你的吗?” 刘双梅下意识点头,对啊,她就是被逼的。 她儿子可怜,好不容易被调来京市,又要被撵回去。 儿媳妇凶狠刻薄,逼着她过来讨要好处,不来的话,就要把她撵出家,她小孙孙们多可怜,都要没有奶奶疼了。 围观的人们对着刘双梅指指点点,就像刚才对着景年指指点点一样。 刚才他们听信刘双梅胡乱攀咬的话,现在听了郭慧娟的话,又觉得刘双梅更可恨一些,于是便调转矛头,对准了刘双梅。 郭慧娟身上的很多性格特质,都来自于父母。 她的胆小怕事,来自于父亲,太在意别人看法,就来自于母亲。 刘双梅就是一个很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否则她也不会永远摆出一副和善可亲的外表,做了不好的事,也一定要遮掩过去,粉饰太平。 她自己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她怎么会是坏人呢?她从来不主动做坏事,她都是被逼的。 而且,郭慧雯是她女儿,景年是她外孙,她让女儿帮帮儿子,让外孙给点儿赡养费,怎么能叫做坏事呢? 刘双梅理顺了自己的逻辑,顿时只剩下委屈了:“我都是被逼的啊!我这把年纪了,都是盼着孩子们好,我能害他们吗?” 这就是标准的抛开事实不谈,硬说情理,这情理还是歪的。 偏偏还有些围观的人,真被她给说动了,觉得小辈之间有什么矛盾,说开就好了,做什么让老人家这般委屈。 郭慧娟本身也不是口舌伶俐的人,恰恰相反,她跟她爸一样嘴笨。 刚才质问刘双梅的那些话,是因为已经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所以才能说得那般流利,直戳她心口。 现在刘双梅开始胡搅蛮缠,她一时间被带歪了话题,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她,急得额上又出了一层细汗。 景年已经听懂了,这个人对他妈妈做了坏事,伤害了他妈妈,但她骗了他妈妈,她说她是被逼的。 现在她又要来对他做坏事,她也说她是被逼的。 他看着瘫在地上的刘双梅,突然觉得她真的很可怜。 不是可怜她被人逼着做坏事,而是可怜她,永远在自欺欺人。 “这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方锦绣感叹道。 宗夫人对景年说:“年宝,不要听她的歪理。” “对。”方锦绣补充道:“还记得舅公教你的吗?我们应该看一个人做什么,而不是他说了什么。” “嗯,我知道。”景年抽了抽鼻子,“她说的和做的不一样,她骗人。” 方锦绣掏出手帕,给他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柔声道:“我们先回去,不跟骗子讲话,好不好?” 景年抿了抿唇:“可是她不会走的。” 他回去了,舅妈和姐姐还是得去跟这个骗子打交道。 宗夫人还想再劝劝,刘双梅却突然爬起来,跑了过来。 现在情况已经变成这样,反而坚定了她的决心,她干脆一条道走到黑。 否则又在这边丢了人,回去还没办法跟儿子儿媳交代。 况且,现在走了,还显得她心虚。 还没等她跑到景年面前,反应过来的宗家保镖们,已经齐齐拦在她前面,阻止她靠近。 刘双梅故技重施,腿一软就要给景年跪下。 这回她动作熟练了很多,一边往下跪一边喊:“年宝,你可怜可怜外婆,外婆都是被逼的啊!” “年宝,你先进去。”方锦绣推着景年肩膀,想让他先避开。 景年定在原地没动,拉了一下姐姐的手:“等一下!” “怎么了?”方锦绣问。 景年看着哭哭啼啼的刘双梅:“我有话想跟她说。” 方锦绣:“什么?” 景年从姐姐背后探出头,保镖叔叔们也让出一个空隙,景年看着刘双梅,问了一个之前郭慧娟问过的问题:“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被人逼的吗?” 刘双梅忙不迭的点头:“是啊,年宝你可怜可怜,外婆真的是迫不得已。” 景年接着问:“那你骗我妈妈,也是迫不 得已吗?” 刘双梅噎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转,找到一个借口:“她……她知道真实情况,要伤心的,我是为了安慰她,这叫……叫善意的谎言,你小孩子不懂……” “撒谎!”奶气未退的童音,掷地有声。 景年黑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认真地说:“你是为了你自己,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又不敢承认,也不想道歉,所以才撒谎骗我妈妈。” 刘双梅慌忙辩解:“不是……我不是,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 景年没有被她带偏,紧接着又问出下一个问题:“你说你卖……伤害我妈妈,是被逼的,是被谁逼的,他怎么逼你的。” 刘双梅又忍不住辩解:“我没有卖你妈妈,我……我是被逼的不能去救她。” “哦。”景年板着小脸,重复了一遍:“被谁,怎么逼。” 可能是因为他身边人太多了,宗夫人和方锦绣在他身边,报以支持的态度。 前面几个精悍的保镖,让小小一只的崽崽也显得气势十足。 刘双梅气势被压了一头,只能老老实实回答景年的问题:“是你太外公,你舅舅舅妈他们,他们不让我回去找你妈妈……” “你被他们绑住手脚,不能动了吗?” 景年越问越生气:“而且刚才她……大姨说,你早就知道了,可是你没有跟我妈妈说。” 刘双梅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景年却不肯放过她:“因为你知道,你知道如果你告诉我妈妈,他们的坏事就做不成了,你就是想帮他们做坏事。” “不是,我没有!”刘双梅着急之下,口不择言:“我没想帮他们做坏事,是你舅舅,他想……” 说到一半,她意识到不对,险险收住了后面的话。 然而即便她没有说出口,景年以及其他人,都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刚才郭慧娟已经说过了,她为了儿子,卖了女儿。 景年的语气有些哀伤:“所以并不是别人逼你,只是你在我妈妈和你儿子中间,做出了选择。” 他想,不至于说不卖掉他妈妈,刘双梅的儿子就不能活了。 郭慧娟终于找到机会,连忙补充:“是郭爱民想换个好工作,所以……” 景年难过得想哭。 他的妈妈,甚至比不上她儿子的一个好工作。 “那我呢?”他红着眼眶,忍着泪问刘双梅:“他们又是怎么逼你来欺负我的?” 刘双梅已经察觉到不妙,闭着嘴不肯说话了。 方锦绣恐吓她:“我们刚才都听见了,你说你儿子逼你来找我们年宝要钱的,这是敲诈勒索罪,我要去报警,让警察抓他去坐牢!” 刘双梅吓得差点儿跳起来:“不能这样,怎么会呢,我是年宝外婆啊!怎么能叫敲诈勒索……” 宗夫人冷笑一声,摆出架势:“年宝姓方,是我们宗家收养的孩子,跟你们姓郭的有什么关系。” “我女儿……”提到郭慧雯,看着景年冷冰冰的小脸,刘双梅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知道,接下来景年肯定会说,那你让我妈妈自己来说。 郭慧雯死了。 她小女儿死了,这是个绕不开的死结。 “我不想知道了。”景年盯着刘双梅,终究没忍住,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他抽噎着说:“我不问你了,我都知道,被人逼迫只是借口,你只是从头到尾,没有选择过我妈妈,也没有选择过我。” 他不想哭的,可是心里太难过了,替他妈妈难过。 他妈妈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妈妈,可是她早就被她的妈妈放弃了。 “你不要来找我了。” 景年很认真很认真地说:“我讨厌你,讨厌你们一家人,你跟别人讲我坏话也没关系,我不在乎,我不会给你一毛钱,我姐姐他们也不会给你钱。”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要是再来找我,我就报警,跟警察叔叔说,你卖人,你还问我要钱,敲诈我,把你们都抓走。” 刘双梅傻眼了,一个小孩子,怎么这么硬气。 他之前明明软甜软甜,最好说话了。 “年宝,我是你外……” “你不是。” 景年说到做到,拔腿往院子里跑:“姐姐,我去打报警电话,让警察叔叔来抓坏人。” “年宝,别……” 刘双梅拉他没拉住,吓懵了,这孩子怎么还来真的了。 怎么能报警啊! “还不走留这里做什么?” 郭老爷子跑过来,拽着刘双梅就走:“快走,一会儿警察来了……” “我是他外婆,警察来了还能抓我……”刘双梅不服气地说,腿脚却跟着动了起来。 “他不认你,你还能真把慧雯喊来给你证明?”郭老爷子没好气道。 刘双梅顿时不说话了,在围观群众的起哄声中,两人麻溜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