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秦放鹤感觉非常微妙,好像全身的细胞都被调动起来,雀跃着发热,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如在云端。 不是发昏,而是兴奋。 对,就是兴奋。 是那种慢慢积蓄了多年,只待今朝的迫不及待的亢奋。 一看他这个样子,秦山秦猛干脆也就不问了,只护着他往外走,又低声道:“宋家的马车天不亮就到了,这会儿还没走呢。” 秦放鹤瞬间回神,“在哪里?” “姑娘,来了来了!” 白露隔着马车笑道,又狠命看了两眼才说:“我瞧着姑爷步伐稳健、神采飞扬,说不得便要中了!” 阿芙忙以手抚鬓,整理下丝毫不乱的头发,挑起一点车帘往外瞧,听了这话便嗔怪道:“还没考完呢,叫人听见,没得说咱们轻狂……” 可她心里却在想,中么,自然是会中的,只看排名如何罢了。 不多时,秦放鹤穿过人群来到马车前,果然神采奕奕,丝毫不见疲态。 他笑着看向车内端坐着的阿芙,“天都黑了,又冷,怎么不家去?” 其实外人的等待于考试本身而言没有任何帮助,但这份心意可贵,就不能泼冷水。 有人愿意受罪陪你,是很可贵的事,应该珍惜。 阿芙莞尔一笑,落落大方,“若再迟些,也就家去了。” 原本她就想着,秦放鹤也不是那等爱磨蹭的,说不得便要头批交卷,自己来都来了,不妨多等一会儿。若见不到,明日再来也就是了。 秦放鹤最喜她不扭捏,又上前一点,伸出胳膊,“坐了一日,闷坏了吧?可曾用饭?” 阿芙熟练地搭上去,借力站起,又踩着脚凳下来,“中间也去附近逛了一回,倒还好。” 待她站稳,秦放鹤略瞧了眼,满脸真诚道:“今日装扮很衬你。” 女为悦己者容,人家肯大冷天打扮了来瞧你,就当得起这句夸。 又不要钱,又不要命,夸,狠狠夸! 果然,阿芙面上便泛起喜色,似乎也有点害羞,微微垂下头去,“是么……” 秦放鹤嗯了声,“劳你一日受累,我也饿了,咱们先去用饭。” 女孩子该夸,但要点到为止,也不能一直盯着瞅,不然便会显得油腻轻浮。 阿芙嗯了声,眉眼弯弯,心情极佳的样子。 得她展颜,秦放鹤便也快活,又道:“咱们都坐了一日,实在闷得慌,那酒楼不远,走着去散散腿儿,也看看街景透透气可好么?“ 阿芙应了,两人便往酒楼方向慢悠悠过去,自有人先跑去订席面。 如今两人熟了,行走时靠得也就近了,大约只隔着一尺宽,方便低头说话。此时街上人多,难免拥挤,偶尔衣袂纠缠,虽无直接肢体接触,却也显出几分暧昧柔情来,两人脸上便都红扑扑的。 晚间一道鸽子汤极好,骨酥肉烂,浮油尽去,只剩乳 白汤汁,秦放鹤喝着不错,临走时还多叫了一盏,带回去向师父师娘尽孝心。 汪扶风和姜夫人早得了他同阿芙用晚饭的信儿,也不傻等,见他容光焕发归来,也不问考试情况,还是秦放鹤自己说的,又将几篇文章都默写出来。 汪扶风亲自看过,发现这小子的个人特色当真没有半点遮拦,也就猜到他的想法,跟着笑了,“如无意外,必中的,只看考官如何评断。” 考官…… 主考官柳文韬压力很大。 历来主考官,若非阁员,便是儒学一道德高望重者,原本他想着,本届主考官要么是首辅卢芳枝,要么是次辅董春,再不济也有宋琦顶着,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一个单纯的礼部尚书。 可万万没想到,那秦放鹤竟突然订婚了! 如此一来,董门众人纷纷回避,宋氏一族也回避,就连卢芳枝,也不爱掺和给同僚喜欢的徒孙排名一事,索性提前告了病假,全程不露面。 这么一折腾,主考官还真就落到了柳文韬头上。 接到委任书那一刻,他嘴里心里暗自发苦。 这活儿可太不好干了。 判卷,看似公正,实则不然,可操作的地方可太多啦! 会试热门选手们身上多少都有点“天才”“神童”之类的名号,颇多气势初成者,行文自带风格。 就好比同一道菜,不同的厨子做出来就不一个味儿,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写出来也不一个样儿! 包括秦放鹤在内的许多知名考生,乡试的卷子还在翰林院存着呢,也大多做过选本刻本,无数人看过,柳文韬也不例外。 所以就算会试全程试卷糊名、朱抄,但碰上熟悉的考生卷子,考官也能认得出来。 这就是历任考官必须在接到委任书后立刻进入贡院与世隔绝的缘故,因为以前还真就有官员拿着自家孩子的卷子去给主考官反复阅读,混眼熟,以便在阅卷时挑出优待! 那些主动回避的考官人选,柳文韬自然得罪不得,可满朝文武盘根错节,谁家还没有几个自己的、亲戚的、亲戚的亲戚的孩子下场考试呢? 打了小的,带出老的,若排名不好,多少也会被迁怒。 而因傅芝的关系,柳文韬对本次热门的秦放鹤相当关注! 说来也是孽缘,早年傅芝点了清河府学政,赴任途中师门落败,柳文韬也猜到徒弟会跟方云笙杠上,但并不以为意。 做官么,说高深也高深,说简单也简单,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眼见着对手要起来了,借机打压一下不是很正常的么? 至于无辜的考生,呵,谁叫你们赶上了呢? 天下之大,哪年没有枉死的鬼? 怪只怪你们命不好吧。 可万万没想到,抓到的那个一穷二白苦出身的小子,竟能在短短三年之内实现身份三连跳! 这就很麻烦了。 中么,肯定是会中的,但如何排名呢 ? 现在柳文韬简直比董门众人更怕秦放鹤发挥失常。 来日自己要想入阁,最怕董春使绊子,万一那秦放鹤卷子写得不好,自己难道还要一力提拔? 传到外头,难免有对董春谄媚之嫌,也不好对陛下交代。 自己的前任还在西南吸瘴气呢! 想到天元帝,柳文韬顿觉头皮发麻。 先帝寿元不长,五十来岁便仙逝了,当时的六皇子未及弱冠便登基,手腕心计可见一斑。 最初继位那几年,难免稚嫩,可如今龙威渐成,手段越发老练,用人一道赏罚分明,可谓狠辣。 办得好的,一步登天未尝不可;办得不好的,便如昔日礼部尚书宁同光…… 满朝文武喜忧参半,喜的是只要他们用心办差,不愁升不上去;忧的却是当今大开大合,鲜少顾及什么老臣颜面,留给他们失败重来的机会近乎于无。 柳文韬心里苦瓜开会,可面上却不曾显露半点,瞧着便是一派老成持重,可堪大用。 正想着,头一批试卷已经送进来,柳文韬便汇集众人判卷。 中了举人,朝廷便有贴补,应会试更有单独费用,故而但凡能动弹的,都爱来考,人数何止数千,不抓紧些根本看不完。 自打头批放号的考生交卷,整座贡院便迅速运作起来。 卷子交上去之后,先看有无污损,完好的卷子才能糊名后送进去,由书记员以朱笔抄写,此为朱卷。 这边柳文韬等人翻阅朱卷,看见不好的,便直接刷下去。而这些被刷下去的,基本不会有再中的可能。 当然,历史上也不乏有负责任的考官慧眼识珠,从山海文书中打捞出落选考卷,一力提拔的。 但此举风险很大。 且不说考官如此特殊对待,有徇私舞弊之嫌,日后那考生一生荣辱便与考官系为一体,若果然才华出众,来日官运亨通也就罢了,若只是平平,当日力排众议的那名考官便难免背负有眼无珠、哗众取宠的骂名。 故而即便可以,也鲜少有考官这么做。 柳文韬看着看着,不觉双眼酸痛,然后…… 嗯? 嗯! 这文章,这行文,这遣词造句的手法……味儿可太对了! 会试三场期间,翰林院照常运作,孔姿清等人都不得闲,并不曾亲去汪府探望。 然他们都是过来人,知道考试期间一口气极其重要,人虽未至,礼物却都到了,多是人参燕窝等滋补提气的。 转眼会试已毕,踏出考场的瞬间,秦放鹤才感受到迟来的困倦。 好累啊,全身酸痛,脑子都好似被掏空了,恨不得就地睡一觉。 阿芙也知今日秦放鹤必然疲累,便不来打扰,秦猛直接扶着秦放鹤上车,回到汪府后闭门谢客,任他埋头大睡三日。 秦放鹤是真的累狠了,从身到心,俱都酸胀,考完试这几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 饶是这么着,也瘦了好些。 姜夫人见了,心疼得不得了,“瞧瞧,脸颊子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点肉,这一折腾,又掉了!” 汪扶风便笑:“这算什么,还有殿试呢!” 会试考内涵,殿试皇帝亲自监考,考抗压,考机变,考临场发挥,什么都考。 秦放鹤抱着大海碗埋头狂吃,听了这话便笑:“那倒不要紧。” 面圣嘛,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顶多吃吃下马威,上辈子他吃得够多,都撑了,这辈子想紧张都难。 况且他长得也不丑,难不成皇帝还能起杀心? 考就考呗! 会试阅卷结束后,柳文韬会同诸位阅卷官选出十份最为优秀的答卷,面呈天元帝。 天元帝随意翻动那些朱卷,瞧着下面垂手而立的柳文韬笑,“爱卿怎么只拿了卷子来?排名初稿可定了?拿来与朕瞧瞧。” 柳文韬下意识想起宁同光的下场,越发恭敬,“回陛下,本届佼佼者甚多,可见便是陛下教化有方,直叫天下英才齐齐汇聚而来,微臣也是欢喜……” 天元帝听得不耐烦,皱眉道:“就这些?” 柳文韬:“……” 听了这个,他哪里不知道马屁又拍在马腿上,只好硬着头皮从袖子里抽出众考官拟定好的排名,双手捧了上去。 天元帝叫内侍接了,念号舍号,自己则对着卷子挨个看过去。 嗯,文风都颇眼熟呢。 他瞥了明显紧张的柳文韬一眼,什么都没说。 小心思么,不能说没有,但柳文韬有个好处,就是知道何为前车之鉴,也不敢得罪人,所以干脆就不管什么寒门世家,统统按照实力来。 所以这份名单,倒也算公正。 三月十六,会试榜单公布,打头第一个便是:清河府秦放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