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决心不走过去檀公常走的老路,因为那里的猎物越来越少,而当下正值春暖花开之时,本当越来越多才是。
所以他另辟蹊径,若能多捕一些,心中的歉意则会更少一些。
果如所料,这些地方罕无人迹,遍地皆是奔跑的禽兽,他纵马驰骋,尽情追逐,随意施射。天地之间原来竟可自由如斯,此刻方才明白塞外游牧部落何以如此豪放、彪悍、好战。
不多时,箭壶中的箭便已告罄,郑异暗自后悔竟没多带一些。好在箭无虚发,没有浪费,故此收获颇丰,心中亦宽慰许多。
他将猎物捆扎在一起,悬于马背两端,再次翻身上马,却发现来时只顾着自由自在的奔驰了,却忘了记住归途。
此时,厚重的云朵遮住了太阳,天地之间一片苍苍,四周荒野漫漫,就连东南西北竟也难以分辨。
他只得紧握缰绳,放缓了马速,以便留心辨认来时的环境与痕迹。只要方向对,慢点都不打紧,但切不可迷路,否则就不是简单的早晚回到檀公夫妇家中的问题,而是还能不能出去的问题。
当太阳再次从云中露出,指示方向的时候,他意识到已经过了午时,但总算辨明了归途,于是再次打马扬鞭,一路狂奔,来到檀氏夫妇的木屋。
里面一片寂静,郑异心下诧异。平日檀公回来时,还不到门前,温芝便已迎了出来。而此刻,不但不见温芝的人出来,就连关雎的欢呼之声也不曾传出。
莫非大家都在内院里忙着帮檀公劳作?郑异心下狐疑,缓缓下马,走了进去。
屋内凌乱不堪,堆火早已熄灭,冷却下来的炭灰撒了一地,一种不祥之感顿时油然而生。
他连忙冲进里屋,又闯入内院,除了一片狼藉,便是空空如也。
他大声叫道:“檀公、檀婆、关雎!”
久久不见回应,他奔出门去,抽出佩刀,将悬着猎物的捆绳一挥而断,把重物卸掉,翻身上马,举起马鞭正想抽下,猛一低头方才发现门前的地面上竟有许多混乱错杂的马蹄印,来人必定不少,更令他心惊的是,中间还夹杂着一片又一片的斑斑血迹,显然是经历过剧烈打斗。
他松开马缰,顺着那些马蹄印,朝山外奔去。这些印迹,时而清晰,如在未被禽兽踩过的雪地上;时而模糊,如在大片裸露的山石中,往往不得不在线索中断后再重新寻回。
终于在一个山坳中,他看到了此生最不想见到并且永远难以忘怀的悲惨一幕。
一位女子被捆在一棵树上,身体前倾,头向下垂着,正是温芝;另有一人俯卧地上,一路拖着长长的血迹,一只手伸向她的脚下,显然是要奋力匍匐过去拉住她,却是檀驰。
二人身上俱都插满长箭。
郑异一眼就认出那正是匈奴铁骑所用的长箭,而且一定是檀公在与他们搏斗,有的人趁机抓走了温芝,檀公追赶而来,而这些匈奴铁骑早已设下埋伏,将温芝捆在树上,待檀公靠近,立即万箭齐发。
郑异放声大哭,解开绑住温芝的牛筋捆绳,将她缓缓放到地上,一枝一枝拔去她与檀驰身上的长箭,二人身上的鲜血不停的流淌下来,顺着地面缓缓的融合在一处,再也分不出彼此。
此时郑异才看清楚温芝的面容,那绝不是痛苦万分的神情,嘴角间所流露出来的,而是幸福、美满的微笑;檀驰亦是如此,只不过眉宇之间,还透出一丝遗憾,就是还差半步,未能与她相拥长眠。
“檀公!这半步就交给我郑异吧!”
郑异在旁边选一林深僻静之处,跪在地上,用双手一把一把刨出一个深坑,将檀公与温芝的尸身抱过来缓缓放入,檀公那伸出去的那只手,不再是前伸的姿势,而是拥住了温芝。与她相拥而眠,永远不再分开。
郑异双目红肿,又向二人凝视半晌,依依不舍的才一把一把将堆在周围的土缓缓重新填了回去。
他将二人之墓夯实后,做好标记,又拜了三拜,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天色已经朦胧,暗道:“关雎公主呢?”
郑异不知道,此时正在心急如焚牵挂着关雎的,还有一人,就是她那远在京师南宫之中的兄长—明帝。
最近,北匈奴方面传来的消息,可谓悬念迭起,疑云密布,令人真假莫辨。
北匈奴左贤王栾提东请求欲与大汉和亲之后,阙廷所遣去核实情况的使臣尚未回来,而占据龙庭的北匈奴右谷蠡王栾提北却又派使臣前来洛阳呈递国书,竟然又声称已将关雎公主接至龙庭,并要求代父与她成亲,还请大汉协助铲除逆臣栾提东。
明帝将赵熹、宋均、邢馥、井然等人召至云台殿,命他们先阅一遍北匈奴的国书,然后道:
“这郑异不知究竟身在何处?朕把公主托付给她,可他竟至今下落不明,而匈奴却又冒出一个公主。看此次栾提北所为,又不似有诈!各位卿家,这北匈奴二王孰真孰假,有何看法?”明帝问道。
太尉赵熹道:“臣已令北境沿线各郡、塞,查询郑异下落;并遣派细作潜入匈奴,探听其国虚实,不日便可有回信。”
司空宋均道:“臣以为,在未探悉清楚北匈奴真实情况之前,可暂时不予正面答复。只说需遣派使者前往北庭探望公主,同时与栾提北当面协商具体事宜,先拖延一段时间,静观其变后,再行计较。”
明帝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上策。”
太中大夫井然道:“臣以为栾提东、栾提北各自遣使前来阙廷,也可视为佳音。首先,无论孰真孰假,应可断定关雎公主必安然无恙;其次,栾提蒲奴逝世属实,匈奴发生内乱,由此不至于威胁汉境,筑渠之事可依照既定方略正常进行。”
刚被擢升为司隶校尉的邢馥道:“这筑渠之事,北匈奴的威胁虽然暂时消除,但大汉各属国却又炸了锅。海内讨伐匈奴的声势鼎沸,一浪高过一浪,震彻云霄。济王、沂王带头,协同扬虚侯、参乡侯、安平侯、郎陵侯等数十个属国君侯联名上书,再次请求朝廷出师北击匈奴,一雪国耻!”
赵熹道:“臣还获悉,各国都在招募军队,筑造兵刃,日夜操练,誓与匈奴决一死战!”
明帝叹道:“那济王给朕的上书,更是咄咄逼人,竟然说朕不顾惜骨肉之情,强令公主出塞和亲,皆因关雎乃是郭太后所生。真是借题发挥!”
邢馥道:“沂国国相王康禀报,说此次沂王是受济王所迫,实是出于无奈才参与联名。其国内一切如常。”
明帝道:“朕深知沂王其人,重情重义,断然不会与朕有二心。”
邢馥道:“淮国国相谢滟,亦称其国内一切如常。”
明帝道:“也难为邢卿了,这谢滟的奏疏,朕就从没看懂过,动辄就以马举例说事,朕真后悔让他当那两年太子洗马。但这何敞,自从到了济国以后,却如同换了个人,变得循规蹈矩,明哲保身,说话小心翼翼,一字都不多言,滴水不漏,一改当初刚正耿直的本色,不知何故?”
邢馥道:“想必是济王只是发发牢骚,并无甚越轨之举。”
明帝道:“虽然如此,各国声浪如此浩大,阙廷各州、郡、县府必须要密切关注,以免失控,耽误大事。”
宋均道:“南匈奴骨都侯须卜水逃出五原郡后,四处流窜扰民,新单于栾提长正率军追缴缉捕,以为其兄长栾提苏报仇。”
明帝叹道:“现在南、北匈奴加起来已有三个单于了,西边那位栾提西必然也有觊觎单于之心。最终何人问鼎,静观其变,实属上策。只是,务必要给朕查明关雎公主的境况,一日不明,朕寝食难安!”
郑异此刻也在心急如焚的寻找着关雎公主。他翻身上马,回到适才温芝被捆之处。
此时夜幕早已晃晃悠悠降下,无法辨别方向。他只得俯身观察,但见未被融尽的雪地里,无数杂乱的马蹄印迹一路沿着山势忽高忽低伸展出山坳那边而去,遂打马扬鞭,追踪过去,到得一处山岗之上,勒住战马,展目向前眺望。
不远处已是山口,不断有阵阵寒风袭来,山外必为开阔无垠的雪域草原,而且远远望去,那边的天空中竟然泛着一片朦胧模糊的红光,忽明忽暗,在寂静幽暗的夜色中,更显得神秘诡异。
他当即纵马疾奔过去,风驰电掣一般,马蹄所发出的清脆翻腾声在山谷之间来回震荡,传出深远。
眼看即将腾空纵出山口,忽然斜刺里的黑暗之处传来“飕飕”数下金属破空之声,他暗叫不妙,连忙俯身趴在马脊之上,几支矢箭呼啸着贴着后背擦过。
接着便突觉天旋地转,身体已被甩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后,重重的摔在路边的雪地之中,而所骑之马早已失去前蹄,卧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哀婉的望着他,竟有数支长箭没入它的前胸与后臀。
郑异卧着一动不动,山间又恢复了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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