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卜水立刻把手缩回,急忙退后数步,转头望向远处,沉声道:“哪里来的这许多人马?”
郑异趁机向外扫了一眼,外面已是曙光微现,空中一惊一乍的狂风此刻也彻底缓和下来,而地面上的风尘却又再起,滚滚翻腾,直冲云霄,随后现出无数的铁骑,正在朝着这里飞奔而来。他也不清楚这是哪里来的人马,但他清楚的是,此刻若要斩杀须卜水,却是最佳时机。
但需要付出的,则是关雎与自己的生命。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当即猱身而上,冲出帐外一看,须卜水却在下属的拥簇下,早已走远,奔到了营门。
外面的人马呼叫着也迫近了营门,逢人就砍,遇人即杀,出手之凶狠、习性之彪悍远远胜过须卜水的匈奴铁骑。
令郑异诧异的是,被砍中不断倒下马来的须卜水的那些匈奴部属,所穿的是汉军甲胄倒不稀奇,但连夜前来奔袭的那些人所穿,竟然也是汉军铠甲。
“汉军!”关雎高声欢呼。
“轻声。”郑异道,“他们虽然穿着汉军甲胄,却未必一定就是汉军。”
“为什么?”关雎茫然不解。
“把你抓来的这些匈奴兵,不也是穿着汉军甲胄吗?而且,这些人作战风格与方式,与汉军有着天壤之别。”郑异道,“想来,也不会是幽州突骑,他们不可能跑那么远来奔袭这么点南匈奴兵,而且还都是自己人啊!”
关雎心下有些不服,道:“能杀匈奴人,又穿着汉军服饰,还能是敌人吗?那日檀婆与檀公在白山岌岌可危之时,不就是被远道突袭而来的伏波军给救下来了吗?咱们且迎上前去问问?”说着,就要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
关雎这番话,无意间倒提醒了郑异。他将她放下来,拉到身后,道:“或许真被公主言中了!”
关雎一听,喜出望外,道:“那就快出去吧!”
“不!”郑异望着帐外的战况,道:“他们不是伏波军,恰恰相反,很可能就是白山的乌桓人马。真巧,我还正想去白山看看。”
须臾之间,双方便分出胜负,须卜水率领数骑豁命突围而走,余部或被杀或遭擒,而胜利的一方随即一窝蜂似的杀进营来。
坐在地上的被捆壮丁,见到他们,大呼大叫,手足舞蹈,叽里呱啦,拼命哭嚎。
那些人便向各个营帐疯狂奔去,将营帐拔起,折卷起来,并连同帐内之物洗掠一空。
郑异迅速给关雎脱下甲胄,连同自己的皮帽与佩刀都扔得远远的,俯身从地下熄灭多时的篝火中取出碳灰,再次涂抹在面上。
刚涂完,便觉风尘扑面,所在营帐已被人掀开,传来几声震耳欲聋的吼叫。
郑异连忙拉着关雎,跪坐在地,垂下头,纹丝不动。
有人大踏步来到眼前,突然拔出钢刀,插入二人眼前的地面冻土之中,郑异见状护住关雎,假意惊魂瑟瑟。
那人又吼叫了几句,郑异“咿呀咿呀”几声,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连连摆手。
关雎伏在他的身后,见状差点笑出声来!
郑异赶忙悄悄用手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生死关头,不可儿戏。而来人则看到关雎后背颤抖,以为是惊吓所致,遂拔出地上的钢刀,指了指那群被捆之人,示意赶紧过去。
然后,把每个人都捆帮结实,横放到马背之上,再用绳连成一串,以防有人中途逃跑。
最惨的还是被俘的须卜水的那些手下,伤者尽皆就地斩杀,未伤者则被捆住双手,系上绳索牵着,而绳索的另一头则拴在马尾之上。胜利者们见满载而归,欢呼雀跃,翻身上马,呼啸而去。
被拴在马后的那些南匈奴战俘的两条腿被迫要与战马极速翻腾的四蹄赛跑。
不多时,就有数人踉踉跄跄扑倒在地,被拖着向前滑行,在草原的荆棘之上,划出一道道长长的血印。
此刻,郑异已经断定这些身穿汉军甲胄的胜利者绝对不是汉军,除了外貌长相不同之外,还有就是当他们中间有人摘下头盔时,脑袋上所留的发髻赫然都是髡头。
根据空中的太阳位置来看,众人现在正朝着东南方向疾奔。
这些人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长途奔袭,饿了便从背袋中取出干牛肉咀嚼起来,渴了便摘下腰间皮囊,仰头喝上几口水,一路都是高速奔驰,绝不停歇。
若是见到马后拖着的战俘已然毙命,便随手一刀,斩断绳索,任其尸体在草原上风吹日晒,最终化为尘土或者送给空中盘旋的苍鹰秃鹫作为膳食。
整整一日的急行过后,众人终于在一座山前停了下来。
早已四肢麻木、几近昏厥的郑异苏醒过来,拼尽全力睁开眼睛寻找着关雎,却见她也与来时一样,横卧在马上,温芝给她编织的那件毛毳早已在马背上摩擦成碎片,身体则被厚厚的一层黄沙所覆盖,有人探了探她的鼻息,然而走了过来,也伸手探了探郑异的鼻息,然后继续朝着其他被捆在马上的人走去。
凡是见到死去或奄奄一息的,均砍断捆绑绳索,任其跌下马来,再撸下其衣服,最后就地扔入山涧。
那些被拖着来的匈奴战俘真是强壮,竟然还有十多个人奇迹般的存活了下来。
眼前这座高山,雄奇险峻,形态怪异,顶部被茫茫白雪所覆盖,山腰依稀有一些树木山林,再往下四周皆是光秃秃的黑褐色岩石,寸草不生,最下方则被壁立万仞的沟壑深渊所环绕,真是一座傲立于世间的天然军事堡垒。
他心中立刻闪现出一个念头,这必定就是白山了。
驮着他的马又启程了,一路沿着山道向山顶盘旋而上。
所谓山道,也就是数年来经过马匹来回行走所踩踏出来的一条相对平缓的蜿蜒而上的缓坡,不算宽阔,一端贴着山岩崖壁,另一侧则临向万丈沟壑。
郑异横卧马上,正好面朝深渊,但见下方黑黝黝一片,深不见底,若跌将下去,必是万劫不复。
由于地势凶险,马匹行进的速度降了下来,郑异顿觉身上被绳索所勒的膨胀与麻木感缓和了许多,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阵阵剧痛不时袭来,他咬紧牙关,倒是能挺受得住,只是不知那位此前从未受过人间饥苦的大汉公主能否经受得起?
他扭颈张望,被颠簸得高低晃动不停的视野中,后面的马队顺着山势不断曲折辗转,起起伏伏,却始终未能看到她。
过了半山腰,便进入了白雪覆盖区。
这里的景象令郑异有些诧异,到处都是用山石筑建的穹庐,尽皆门朝东开,户户门前门后都有牛、马、羊等牧畜,远处那些白雪、绿野、山林等相依相间的草原植被,更是天然的牧场,上面还点缀着许多牛皮大帐。
越往前行,山林越多,甚至还隐隐传来潺潺流水之声。
到得山林之间的一片旷野,一行人终于停了下来,这里距离顶峰的雪盖已不遥远,孤立散落着几座穹庐。
当中一座最为高大气派,门前有十多位健壮男子昂首而立,个个髡头,身穿毛毳,腰挎弯刀,身负弓箭,装扮与檀公一般无二。
郑异等被放下马来,相互之间连接的绳索也被斩断。
他望见了关雎,原来就在自己不远处,于是悄悄挪到她的身旁,但见她本就被涂得乌黑的面庞上,又蒙上厚厚的大漠风沙,兼之昼夜不停的鞍马劳顿,已是委顿憔悴至极,只是看见郑异,目中方又露出一些光芒,将头斜靠在他的肩上。
他们这些人属于被掠来的百姓,跪在一侧,而那些匈奴战俘则单独跪在另一侧,身上的甲胄与皮袄早已不见,个个都赤着上身,露出凸凹发达的雄健肌肉,手脚仍被牢牢捆住,尽管冻得不住发抖,但都倨傲的高昂着头颅,眼神流露的尽是倔强不屈之情。
那座最大的穹庐之中走出三个妇人,个个衣着华丽,珠光宝气。
最前一人健硕粗壮,头发上插着的,竟是汉族的金簪玉器,在阳光下,耀眼夺目。看她神态威严,应该就是个首领。
身后的,则是两位乌桓女孩,虽然所穿也是华美精致,但通过神情举止就能看出应是这个女人的奴仆。
矗立在穹庐下左首的一男子,见她出来后,立即用着方言高声断喝,似在发号司令。中间第一次停顿时,郑异身侧的乌桓人中传出一阵骚动;在第二次停顿时,对面的那些匈奴战俘则吼叫起来。
郑异立刻明白,那人是在用乌桓、匈奴两种语言宣读对他们的处置,但是如何处置,却是一点都没听懂。
正在猜测间,耳边忽然又响起了清晰的汉语:
“所有人都仔细听好了,这位是我们白山乌桓大王赫赫,她仁慈善良,温柔美丽,格外开恩,你们中无论是乌桓人,还是汉人,从今天起,都能有幸成为我们的奴仆。要忠诚的报答、服侍主人,如有胆敢不从和私自逃跑者,下场就如你们对面的这些可恶的匈奴人一样,杀无赦,斩立决!”
“赫赫!”郑异心中一动,原来她竟成为了白山乌桓的大王,当下抬头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眉毛浓长,八字向下,眼睛外突,目光敏锐,嘴唇肥厚,膀阔腰圆,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年檀公宁愿离家出走,携温芝归隐山林,亦不愿委曲求全,与她共享富贵。
此时,赫赫向适才讲话的精通三种语言的族中“才人”挥了挥她那只粗厚的大手,那“才人”立刻手抚胸口,向她躬身一礼,然后转身朝着四周的乌桓壮士大声吆喝数句。
那些乌桓壮士立刻冲向匈奴战俘,每两人押着一人,将他们一字排开架至郑异等人面前,令其跪倒,按下脖颈,拔出弯刀,立时斩下,血光溅起,人头滚落。
关雎吓的“啊”的一声,几欲当场昏厥,郑异连忙身体前倾,让她倒在自己背上。
赫赫听到叫声,两道目光闪电一般迅速向这边扫来,见到二人立刻戛然而止,停留在他们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