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白天在街巷上蹿,天黑就回到城郊趴着。夜夜望着北斗,那是我跑来的方向。我对长辈在天之灵诉说,求得他们的原谅:我没有完成家族交给的使命,我『迷』路了,我护佑的那个孩子走失了!长辈在天上的魂灵可怜我,它们没有惩罚我,只让我别气馁别伤心,打起精神,再从头耐心地找起来——它们让我先变成人的模样,用人的口气说话,走一路讲一路,细细地向路人讲述他的身世,这样总有一天会遇上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到了这一天,也许一切都会失而复得……
二
我是这样一个孩子,我从遥远的海边丛林和山地走来,双脚皲裂,衣衫褴褛,一不小心闯进了城里。我在这里『迷』路了,找不着南北看不见星星。以前不是这样,山再高路再远我都不怕……走啊走啊,我在曲折狭窄的街区里踟蹰着,眼看就到了中年。我发现自己跨不进任何一个门槛,哪儿都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们。那一个个门洞里面全都一样,它们长了柔软蠕动的器官,正分泌出一种酸『液』,只等着在我一不小心的时候迈进去,那时候立刻就会把我吞噬和消化,连一点儿渣滓都不留。
我只剩下了惟一的出路:开始一场没有尽头的流浪,找到我不幸的童年之路。走吧,尽管这条回返之路漫无尽头。我的全部辛劳只不过是为了给心找一个居所。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这句永远不变的询问磨得心上发疼,直到生出老茧。我『迷』路了,无数个夜晚,我不知多少次从头想了一遍:义父、女房东;我久久地盯着那条路——因为我正是从那条路上进入这座城市的……
我可怕又『迷』人的童年啊,我丛林中的茅屋!那是一段什么岁月?那儿发生过什么?从那样的茅屋中走出的一个儿子,为什么还要再次投入那片寸草尽枯的焦土?你在那里度过了可怕的夜晚,又在这里忍下了另一种夜晚。你从罪孽的深潭边上轻手轻脚地绕过来,关于它的每一次追忆都让你心惊肉跳。一切都像梦境,但它又的确发生过……好好想一想吧,想想你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在那个绝望的茅屋中,你以为父亲走近了临死前的疯癫。妈妈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真的那样做了。抢救妈妈……绝不能没有妈妈……她总算活过来了!至此你才明白:一切灾难都是那个男人——所谓的父亲带来的,他在你看来是十恶不赦的。你恨不能杀了他,尽管弑父之罪深不见底。外祖母没有了,你相信外祖母的死也与他有关。妈妈啊,妈妈啊……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我一个人坐在海棠树下,母亲喊我,因为你不知道我突然哪去了;你怕我失踪,嗓子低低地喊我。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一个人还挂念着我——而父亲从来也不会这么喊。你喊着,我却一声不吭。我那时候就有一个见不得人的想法在心里翻腾,我不愿让你发现我,就像我不愿让你发现那个暗暗憋住了的念头一样。你喊着、喊着,从茅屋出来,在屋子四周徘徊,缓缓地走向铺了落叶的海棠树下。我没有躲闪,就蹲在树旁。后来你显然是发现了我,因为你的脚步突然轻快起来。你几乎是小步跑到了我的面前,把我抱在了怀里。
“孩子,你怎么一声不吭?急死我了。”
我仍没做声。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还是没有做声。后来,大概是月光的缘故吧,你看到了我鼻子两旁发亮的泪水,就小声叫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孩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咬着牙关,用衣袖擦去泪水,那个念头再也憋不住了:
“妈妈,我非杀了他不可!”
你的手一抖:“谁?”
“父亲!”
你的手捂住了我的嘴巴,四下里看看,又看看空中的那个月亮,说:“罪过啊孩子,罪过啊!”
我伏在母亲身上哭起来……
是的,我是从那幢茅屋走来的一个孩子,一直走到人生的中途,闯进了这座城市,我『迷』路了……
我,阿雅,就这样一路讲着他的身世,讲啊讲啊,直讲得口干舌燥。人们听得眼泪潸潸,他们说太可怜了,只是没人告诉那个走失的人在哪里。我跑下去,找下去,我一定要找到他……那些夜晚啊,我实在没有一点儿办法,只盯着天上的北斗,目不转睛,这样直到睡过去。我不知道多少天无眠了,瘦得皮包骨头,实在挺不住了,结果一合眼就长睡不醒。
我大约睡了一个冬天,该死的我睡过了整整一个冬天,我们动物冬眠的『毛』病又在我身上发作了!好在醒来前我做了一个梦,或者这个梦就是神灵告诉我的秘密:我苦找苦求的那个孩子『迷』路以后遇到了大难,他死去活来,这会儿已经搁在了没有一丝水汽的冰寒大漠上,岁月把他风干成一粒小小的种子,快干透了,内里只剩下了一丝丝气息,你快些去救他吧,趁着这粒种子还没死,赶紧把他送到泥地上,送到湿润温暖的春天里,越快越好!
我搓搓睡眼,一跃而起……最后,我含住了那粒种子……
三
焦躁地等待这个黎明。第一抹阳光照在梅子脸上。她微笑着看我。她比我早起,忙碌了一会儿,这时伏在一旁。我坐起来,她却紧紧伏在我的肩上。这样过去了一刻,她匆匆转身,然后就呕吐起来。她双手护着自己的胸口。
“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她忍住了,眼泪渗出来,“我忍不住,难受。我怀疑是……”
她说自己可能怀孕了。
我心里强烈地震动了一下。当天我就和梅子一块儿到了医院。结果不出所料——真的!我有些紧张、恐惧和激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觉得自己猝不及防地迈入了人生旅途上的另一个里程……这是我们的一个坎儿,对于梅子就尤其是。
很明白,我暂时不能离开了。
……
梅子的反应越来越厉害,好像这是突然来临的、一切早有安排的。岳母一次次到这儿来,不停地帮女儿做这做那,还一遍遍叮嘱我……那个小家伙在腹中生长得很快,像一粒种子那样迅速变大,生根发芽。半夜,梅子有时要惊讶地叫出来。
一个生命在腹中踢踢踏踏,剧烈地躁动。好像他(她)知道了父亲要执意远行才故意折腾不休。我心里说你算了吧,你歇息一会儿吧,我不会离开的……梅子揪紧了我的手,让我感觉着体内的婴儿,一脸的震惊和喜悦。
“天哪!你看……”她一遍又一遍呼叫着,传递着心中的惊喜。
我却更多地感到了一种猛烈的反抗。一个生命在反抗。他(她)反抗谁?为了什么?
我就是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和梅子的粗暴与无知……我们这会儿不得不共同面对着一个新生儿的剧烈反抗,久久地相互注视。但是已经别无选择了。我们将加倍爱惜这个生命。我们会为这个婴儿倾注全部的爱怜。
这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梅子紧紧靠在我的身上。突然,她又把我的手按在了腹部。
他(她)在猛烈地踢打、踢打……
天快亮了!
黎明啊,这是我们一遍遍呼唤的那个黎明吗?这是我们的黎明……黎明前送给我一个清晰的梦境:美丽的阿雅跑啊跑啊,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追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梅子。阿雅将口中的那粒种子小心地交给了她……啊,阿雅,你在这一个个黎明让我们感激着,羞愧着,没有尽头。
希望就在黎明这儿……归根结底,黎明是一次再生……
我看到了徐徐移动的指针
划破了『乳』白『色』的薄膜
这就是黎明
我的孩子骑上了白马
他持缰远望北方
前倾的身体离开鞍子
一个削了短发的男孩
挥手扬鞭
马蹄冲向崖畔的一刻
前后左右黑蝶翩飞
我是你睫『毛』上的一滴泪珠
从出生的一刻就害怕跌落
当你悲酸难忍之时
我会有许多兄弟
你用温润的呼吸吹拂
我从秀挺的鼻梁滑下
在起伏的山岭上跋涉
来到一片丰腴的丘壑
一点一点耗尽自己
你是一切相加的重量和恩典
你赐予的喜乐让我享用一生
在纵横交织的向往与禁忌之间
给我一片方寸之地
你让我飞驰而下
你给我孟浪的勇气
你让我忘掉死亡
从春天到秋天
穿越了火热的夏天
秋天的窗前有个赤足的少年
冬天的窗前有个阴郁的中年
没人叫出他的名字
不知道他是我的影子
耗去了四十年的光阴
再一次从头走过
当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我跳下了你的睫『毛』
人们在晨光中屏住呼吸
看着你的两道长泪
……
1990年9月至1995年10月,龙口
2009年10月,三稿于万松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