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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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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歌手立刻盯着我,把喇叭烟从嘴里抽出,凑近了问我一声:“真哩?”这声音小而神秘,像对一个暗号,又像怕旁边的人听见似的。

我点点头,补充一句:“不过,我的歌子远没有你写得好。”

“哪里话哩老哥,你数念数念看。”

他的“数念”就是让我哼一哼自己写的歌子。可惜我的嗓子不好,就很勉强地低声哼几句。

他听得认真,手里的烟都熄了。他感叹着,两手用力搓自己的膝盖,后来又嫌冷似的往篝火旁挪蹭几步。他咳几声,说:

“我也为你数念几段吧!”

说着就压低了声音唱起来。尽管这样,那歌声仍然还是那么动人,也许是离得近了,我听出他的嗓子有点沙,不过却平添了另一种魅力。他一口气唱出好几首——有一首歌写午夜里他听到了一只羊在野地叫唤,那羊的声音让他难过,让他哭,就这样一夜没有睡;他出去寻这只羊,什么也没有,田野里的秋风把草扬起来,扬到了空中,天要下雨了,他重新回去睡觉……就是这么平淡的内容,可是经他唱出来,不知为什么老要让人流泪。

小阿苔一声不吭,直到有眼泪从鼻子两侧流下。篝火下,锃亮锃亮的两道线。

另一首歌是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喜欢鸟,养了两只百灵;老人还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轮换着接他到家里住。后来有一天早晨两个儿子吵起来,吵得很凶,打起架,打得头破血流,他给两个儿子劝架的时候才知道两个儿子是因为他才打架:一个嫌另一个这么早就把老人送到了他的家里。老人就一声不吭,提着百灵笼子离开了。老人洗了一个澡,然后把鸟笼交给了村里另一个老人——他信得过的一个老人,然后就找了一根绳子,到经常挂鸟笼的白杨树上,了结了自己……

这一首歌他唱着唱着自己也哭了。他说:“你们大约听不明白我的歌……”

我说:“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明白。”

我想他大概以为歌里用了很多当地土语。我说:“我就是小平原的人,我听得懂。”

流浪歌手闭着眼摇头,眼泪在眼睫『毛』上跳动,“不,不是这个。我是说我的歌子都是写了我们村里的真人真事——你不是村里人怎么会听得懂呢?”

我恍然大悟,拍着他的肩膀:“不,我听得懂。我全听得懂。”

他用另一只手盖在我的手上,握得我的手都疼了。他又拍打我的肩头,说:

“老哥,你是一个好人!”

第二天,我们得知流浪歌手要从这儿回村子去了;而我们却要到那个小城。我们恨不能伴他一直走下去。现在不得不分手了。

分手的时候真是恋恋不舍。

从告别了这个流浪歌手之后,我发现小鹿和小阿苔再也没有了欢蹦跳跃的神气,他们常常望着道路两旁大片大片的田野、田野上长的各种庄稼、杂草和野花出神……

《养蜂人》

我一个人在东部小城徘徊,准备徒步穿过那片平原,走进故园。小鹿和小阿苔恋恋不舍地离去了,他们假期已尽,只好按原计划返城。可这对于他们来说,一场遥远的跋涉好像才刚刚开头。他们甚至想孤注一掷,突破假期之限一直跟我向东,去找那个不复存在的故园,去寻那个流浪歌手。我劝阻了他们,让其按时回返。我说自己也许很快就会回城的,我的计划也是常常改变的。

他们离开的时候静静地看着我,再也没有了刚来时那种轻松嬉笑的神情。他们刚刚知道了一点“旅行”,知道什么才是东部平原的故事。小阿苔说她只盼另一个假期的到来——只要有机会,她就会跟上我到东部。我答应了他们。

东部城市就是“国际葡萄酒城”的所在地,这儿有我一大拨朋友,有一个叫武早的酿酒师,还有那个遗弃了他的疯浪女人……我想在离开之前看他们一眼。首先去找武早。没有踪影,那个女人也不在。告别东部小城怅怅的——剩下的事情就是一个人负着背囊向西,穿过整个平原,一直走向我的故园了。

今非昔比,时光荏苒,那儿已经没有了一棵巨大的李子树,没有了那座茅屋,也没有了大李子树下的外祖母……

当我走出小城,踏上人烟稀疏的窄窄的乡间土路时,这才发现春天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路边和渠畔偶尔能看到一株洋槐,上面缀满了白雪似的槐花。那芬芳的花朵,独特的清香,让我一次又一次扬起鼻孔。也是同一种缘故吧,数不清的蜜蜂正从遥远的天边飞来……

在这片海滩平原上,过去到处都是一片片的鲜花:洋槐花、苹果花、桃花。有一次,我记得十几岁的时候翻过一道沙冈,当登上一个冈顶的时候,突然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味,一抬头立刻看到一片火红的桃花!啊,那花像云絮,像绸缎,像织锦,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小时候跟着母亲到洋槐林里采回槐花,在苇席上晒干,然后就装到了囤里。从入冬到开春的这一段,外祖母把它用水浸好,撒一点盐做成槐花饼:有的做成圆的像月亮,有的做成两角翘翘像小船。我如果领来了朋友,妈妈就给我们每人一个槐花饼,说:“走吧,到园子里玩去吧!”我们欢天喜地,一边咬着饼一边跑出去。

那时的园子里苹果花刚刚凋谢,像豌豆那么大的苹果让我们看个不休。记得有一次一个打猎的老人在林子里割了一块野蜜——我们像遇到了天大的喜事,立刻跑回告诉外祖母,还把托在柞树叶上的野蜜送给她。我说:“这就是老猎人给我的,是他刚刚割到的!”

外祖母说:“林子里有好多野蜜,这都是那些跑了散了的蜜蜂在那儿留下的。”

割野蜜要有特殊的手艺,弄不好就会给发怒的蜜蜂蜇死。真的,我们发现那个割野蜜的老猎人嘴巴、鼻子都被蜇得肿起来,猛一看那样子怪吓人的。野蜜抹在槐花饼上就成了天下最了不起的美味。我永远也没法忘记那种独特的清香和沁人心脾的甘美……

天上舞动的蜜蜂引起越来越多的回忆,直过了很长时间才从沉浸中返醒。看看这片田野,咀嚼儿时故事,想刚刚离开的那座城市:都会的人流,沉沉的目光,以及马光和娄萌对我布下的陷阱。我觉得简直是从一场梦寐里走出。一个人为什么要那样活着?为什么非要在那儿安放自己的小窝?是谁做出了这样的规定?

走入平原腹地了。在这儿,我闭着眼睛也可以『摸』到它的一道道筋络:一条条土埂和沟渠。可是当我大睁眼睛四处观望的时候,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发现在离开这一段不长的时间里,这块平展展的沃土竟变得一片狼藉,它看上去有点疙里疙瘩,到处都翻掘得高低不平。远远近近都有机器在轰鸣,那是挖土机和排成一串的大卡车。

我只想一直向北,想早一点见到大海。机器的轰鸣一直响在耳畔,到后来我就大步奔走起来,头也不回……直走了很远,地上仍然没有庄稼,只长满了马尾蒿、各种各样的灌木——问了问,原来这片地方已经荒了两年——两年前就被人买走了。这儿到处都生满了地肤、蒺藜、疯长的葎草和蕨类植物;有的地方汪着一湾水,里面长了一片茂密的长苞香蒲。由于这里长久没有耕种,上一个季节的雨水把土地的肥料都冲到了湾里,所以香蒲才长得出奇地旺盛,乌黝黝的。香蒲旁的水面漂着浮叶眼子菜,它们中间是一两棵慈姑……如果在过去我一定要设法把慈姑的果实挖出,可这时已经没有那样的心情了。我只想快些离开。

天上出现了蜂子,而且越来越密。我想大概离那片茂盛的槐花不远了。我估计对了,因为后来我闻到了北风里吹来的浓浓清香。我长舒一口气。

绿蓬蓬的灌木丛那儿偶尔有一株长得很壮很高的洋槐。洋槐灌木棵上开满了沉甸甸的槐花,它真的像一场瑞雪那样压下来。这一串串的槐花吸紧了我的目光。

蜜蜂在上边吮吸,它们像可爱的小精灵。就是这些小精灵连接着我的童年故事。那时候的所有的温馨都托在它们灵巧的翅膀上。我长久地看着一个个小蜜蜂在那儿弓腰用力,它们飞来又飞去。我沿着蜜蜂飞来的方向往前,一会儿就听到了咳嗽声。

这时正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光,天不冷也不热。我又听到了狗的叫声,这声音多像我们以前的护园狗。我迎着狗吠走去。

前边是一个大大的帆布帐篷,帐篷旁边就是摆成了工字形的蜂箱。有一个人,黑红黑红的脸膛,留着短发,两眼在阳光下微眯。他拤着腰,看到我,嘴角『荡』出了微笑。他向我举了举手。

“喂!”我赶忙向他打了声招呼。

那狗用力往前扑,一根锁链锁住了它的脖子。养蜂人拍了拍它的脑袋,它立刻扭着腰肢甩着尾巴,向我表示了很不情愿的欢迎。

“地质队吗,伙计?”他嗓门粗粗的。

我摇摇头:“不,赶路的。”

我走近了,觉得那么惬意,一下把背包从肩上摘下,然后扔在了他的帐篷跟前。

“喝水吗,伙计?”

只有在野外才能遇见这样的爽快人,我点点头。

他钻进去取来一个杯子。杯子有点脏腻。不过我饮了一口凉凉的水,发现里面搅进了甘甜的蜜。

天渐渐暗下来,我仍然不想走。实在疲累了。我像见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好友,不管他愿意与否,打心眼里想在这儿滞留一会儿。

养蜂人的名字叫“老憨”,帐篷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说他那几个同伙也都散布在离这儿不远的一片地方,因为蜂箱要撒开来,这样收获才多。他说他是这支放蜂队的头儿,喜欢清静,让小伙计们、做饭的,一股脑上西边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和一只老狗在这儿守着这片蜂箱。老憨的帐篷里有很多酒瓶,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在野外浪『荡』惯了的家伙。他很好客,交朋友十分随便,这大概与他的职业有关。当他了解到我常常一个人来这片平原、在南部山区走来走去,而且还曾经在不远处筑过园子,就越发高兴起来。他的大手像蒲扇一样在我肩膀上扇来扇去。由于喝了酒,他的脸有些红。原来他喝酒不分时候,有时高兴了跑到帐篷里就咕咚咚灌上几口。喝了酒之后就变得愈加和蔼可亲,也愈加豪爽和无私。

“伙计,出了门都是一家!我看出来了,咱俩是一样的人。你走在路上有什么不方便,在我这儿看中了什么,拿走就是!”

我极少遇到这样的人,即便在那些慷慨的流浪汉中间也很少遇到。这样的人无一例外都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他们这种极度的直爽和朴直,使其能够很容易找到真诚的朋友。他们即便在醉酒时,判断力也极强,几乎从不受骗上当;他们一眼就可以把一个生人看得明明白白。在眼前这个汉子眼里,我起码不是一个无赖,不是个劫路的坏人。

就这样,我紧挨着他的帐篷,搭起了那个小小的简易帐篷。

我与养蜂人老憨一见如故。我很快发现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品质,那就是在陌生人面前放松得很。他很容易就把一个人当成朋友,产生心灵上的沟通;而这一切又绝对是建立在强大的判断力之上的。这该有多么了不起!在遍生狐疑的现代人之中,具有这样的特征和能力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我由此而深受感动。是的,这是一种能力,然而我们人类究竟在什么时候、又因何失去了这种能力,却是很难考察的事情了。我发现我们在一起时,他并不急着问来问去,也没有任何探听对方底细的那种好奇心,甚至没有一点这种愿望。如果我不主动讲些什么,直到分手时他也弄不明白我到底从哪里来、到哪儿去等等。他只是觉得我们可以愉快地相处,他只对这一点感兴趣。看着他料理手中的活儿,割蜜,摇分离器,摆弄蜜蜂饮水器,从一个木桶把蜜倒入另一个木桶,会产生一种从里到外的愉悦感。他身上传递出诗一般的节奏和韵律,让人着『迷』。他在蜜蜂搅成一团的地方摆弄这一切,让人替他捏一把汗。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镜头,但那些养蜂人头上都戴着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像某些原始部落老酋长的饰物;而这个人却什么也不戴。蜜蜂落在他的脸上、头发上、手上、胳膊上,他总是笑嘻嘻的。看来他与这些小东西之间已经亲密熟悉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我甚至觉得他自己就是一个老蜂王。

我难以『插』手做什么,因为这儿的一切工作都需要很高的技术,专业『性』特别强。这里的活儿比起一般的农活可难多了。说实话,我还多少有些害怕,怕这一群小精灵一旦发火,给我来个猝不及防……我只好每天为他提水做饭;当我使用自己那套小炊具时,他看了就哈哈大笑,说对我的这一套“行头”可是太熟悉了。这越发使我觉得,一个常年在外边追赶花期、流动不息的养蜂人,与一般人的气质风味相差太大了。

夜里,我们待在他那个宽大的帐篷里一块儿喝茶。他从一个角落搬出一块生茶砖,用手掰下一块儿,然后就熬起来。这种茶我很少喝,很酽,劲道很足,因此好长时间都不愿去睡。他捻亮了帐篷里那个桅灯,高兴了还从瓷罐里捞出一些做得很好的酱菜,搬弄起酒瓶。

他的兴致很高,让人把什么忧虑都丢在了脑后。

刚刚升起的月亮在夜雾里照出一片橘红,那颜『色』让人想到童年。我小时候在河边丛林里奔跑的时候就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的夜晚。夜气湿漉漉的,槐花的香味在微风里吹拂。

老憨说:“如果月亮特别亮,有些蜜蜂就不安心待在蜂箱里,它们也要跑出来玩,顺便也采点蜜回来。”

他喝过酒再也不能安生了,弓着腰在帐篷里走动,两手挥动说一些笑话。他有很多故事,可惜总是讲得没头没尾,可能是太兴奋的缘故。后来他从一个木盆里翻找什么,竟然找出了一个短短的竹笛。这笛子太小了,而且和一般笛子的吹奏法大不一样:一手按在一端,另一只手在几个孔眼上移动,吹起来声音尖尖的,让人觉得吹奏者简直太吃力了;可是听下去,这才发现它的声音特别哀婉动人。

老憨吹了一会儿,放下笛子看外边的月亮,说等月亮再升高一点,这儿就该热闹了——有月亮的十五、十六、十七三天里,他的“人马”就要聚过来,那时候这里最热闹了。

原来他们养蜂人在这一片大海滩上撒得到处都是,他们很少像他这样一个人待着;到了明晃晃的月亮天,他们就迎着这笛声远远近近走来,在这儿闹、喝酒、天南地北瞎扯几个晚上。

“俺就是这么打发日子的!”

他的这一群蜂子属于一个林场里的,由他承包下来,他又找来了一些帮手;每年向林场交蜜,或者是把蜜卖了交款。与他一起的这一大群朋友,有的携带着个人的蜂群,也有的是另一些单位的,还有的是专业养蜂场的。这些人都跟上他南南北北走,像一大家子,像一路集结的散兵游勇。他说:“俺没老婆,可是相好的还能没仨俩儿?男人女人哪,真正相好就行。在野地里遇上,三两句话,递个眼神,张开胳膊一搂,是好是孬,也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

他的话没能让我笑出来,因为我知道这完全不是玩笑,对方的判断力是极强的,我当然相信他的话。

老憨这个夜晚很激动,说话时常常往外边探望:“……冷了热了,都得把对方揣在肚子里。哪怕是隔着千千百里,她肚子疼你这边也能知道,这才叫好!眼下我那个老伙计正在几里外的帐子里用铁勺搅锅,锅里熬了鲜鱼。她就愿吃鱼,一沾腥气就欢天喜地,也难怪她老往海边那些鱼铺子里跑。那家伙呀,大胡子老二手不老实,我点着他的脑瓜吓唬过他:你的手指头给我离老嫂子远些!”

我听到这儿笑了。

他很认真:“这是真的。有一回我去了她那儿,正赶上鱼汤还没开锅,你老嫂子躺在沙滩上,大胡子把她按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按。我老远就喊起来,伸手比画着要揍他。可那家伙还是一下一下按。我跳过去一看这才明白:我那口子骨节疼,让胡子老二给按巴按巴,解解乏……我把胡子揪起,你老嫂子扑打扑打身上的沙土:‘嗨,老二的手真有劲,给我搓『揉』得不孬,赶明儿再按吧……’我说:‘你算了吧!’胡子老二喊冤说:‘光是按,一点好处也没沾……’我说:‘你还想沾什么?’胡子老二说:‘也就是亲个嘴儿吧……’你看看,就是这么个东西。他说是说,对我、对你老嫂子,都是一百成……有一年上我们带着蜂箱转到东北,他也跟了去闲遛着玩,找到了一棵人参。人参不大,也不知是不是真正的野参,他采下来用一块破布包着,满天里找我喊我。冬天来了,人和蜜蜂都得熬冬。有一天实在冷得不行,我就打了几只野鸽,把他给我的那棵参放进去,熬了一锅鸽子参汤。结果哩,不到半夜,我就被燥火烧起来了,去雪地里『乱』蹦,急得大呼小叫。你老嫂子用雪粉擦我的脸、后脖、腋窝,折腾了半天才能躺下喘口气……哎呀这参好大力!”

听到这儿我又笑了。我问他这些年都去过哪些地方?

“哪里?哪里都去。哪里有花咱去哪里,天南地北的花,按花期先后得在心里画个路线图,一年年咱就按这图跑啦,跑到哪儿算哪儿。帐篷一支,小锅子一熬,这日月就算开始啦。从春夏秋冬四个季节说起吧,冬天我领着蜂群在西南边角上繁殖;天暖啦,早春来啦,再往江西一带挪蹭。经过浙江再走,天也暖和啦,走到江苏,走到山东,最后才走到东北。初冬天里在东北过不错,等天快大冷了,就沿着长江中下游往前转悠啊,到江南去越冬。一年里就这么个转悠法儿。从十二月到三月,玉溪昆明大理这些地方,油菜花不孬,天气暖融融,小风不大,这时候不光能产浆出蜜,还可以分批培育蜂王啦。再不就到广州惠阳佛山韶关一带,那里紫云英和蚕豆花正开哩;不过在那儿你得小心寒流。到了四月里你得上南昌、上井冈山、萍乡这些地方,革命老根据地的油菜花开得挺旺;再不上湘潭也行,反正都是好好干革命的地方,花儿不少。四月底到汉中,五月里到昆山,六月八月到湟中,九月十月到湛江。秋天来了,你不去吐鲁番就往东北跑吧。通化、延边,朝鲜族说话叽里呱啦。牡丹江、松花江、白城子,都是好地方……”

我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面前的这个人到处流浪,虽然他有为数不少的一帮朋友,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像眼前一样,一个人度过。一个养蜂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不费力地抵挡寂寞,可见不是一个庸常角『色』。我倒极想知道他是怎么走入这种职业和这种生活的。从交谈中我发现,他不仅有这种职业的人所常有的豪放、经多识广的特征,而且在闲暇时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后来我偶然间从他的帐篷里发现了一些陈旧的书籍——扒拉起来,发现书种很杂,其中有传记、探险实录和植物学一类,甚至还有好几本诗集。我取起一本,问他喜欢读这个吗?

他点点头,没有做声。

这一天我们一直玩到很晚,两人不知不觉喝掉了一瓶白干,而且是高度烈酒。我记得很少喝过这么多的白酒,可奇怪的是这次不仅没有醉倒,而且还恰到好处地舒畅;而对方脸更红了,也更加兴奋。他开始谈论那几本诗集了,说自己多么喜欢这些诗!“我这个人哪!我原来是怎样的人哪!我就这么一个人走到了今天……哎,一切像在眼前,一闪,几十年就过去了……他妈的!”他慨叹不已,说自己一开始就是一个很能幻想的孩子,小时候把一切想得多么好啊。他想长大了要走很远很远,到外边去做一番大事情。他生在林场,可是心却在遥远的一个大世界里。后来他真的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那一年刚刚十九岁。他是他们班里最年轻的一个大学生。他告诉我:假日里他们到处游玩,去离他们大学不远的南部一所有名的寺院。寺院里的那些僧人对他们一直构成了一个谜。他们常常伏在寺院外面看,看他们在里面诵经、敲木鱼。这些僧人奇特而朴素的服饰、倦倦的面容,那时对于一个从林子里来的少年构成了多么大的吸引。

有一次他和几个同学终于走进了寺庙。他好奇地看着僧人,问这问那。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对他特别热情。这天在寺庙里转了一圈儿,不知怎么就走散了,几个同学不见了。他想他们可能已经回学校去了。天暗下来,那个热情的和尚请他在这儿过夜,还给他吃了一餐精美的斋饭。夜里他和老和尚共眠一床;他一直闻着一种奇怪的焚香,睡不着。和尚夜里还要咕咕哝哝念一遍什么,最后笑『吟』『吟』地和他拉起一些世俗事情,问学校,问他的出生地……后来他实在太困了,就睡过去了。不知睡了多久,记得天起风了,哎呀可真冷。他在睡梦中觉得自己都快冻僵了,后来又觉得自己被盖上了厚厚的被子——再到后来他又被什么给挤压醒了。他一睁眼,发现那个和尚正紧紧拥住他,肥胖的胸部像火一样灼热,让他全身都感到一种烤痛。他一下给弄蒙了,不顾一切地挣扎。可是对方的手臂他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像蟒和索,又韧又黏。这个人几乎要把他挤压化了。就这样,他没有一点力气了,动也动不了。他觉得赤『裸』的身体被和尚给弄脏了。他哭着,可是又不敢发出声音。和尚还伸手捂他的嘴……天还不亮,和尚一松劲儿,他就跳了一下,抓起自己的衣服就跑出了寺庙。

他至今还记得看到东方『露』出的第一缕曙光的感激。他跑啊跑啊,不歇气地跑,也不知怎么跳过了那么多的荆棘和岩石,到后来一屁股坐在学校大门口……里面是零散的、踏踏的跑步声,他知道有的同学很早就来到『操』场了。他这会儿那么羡慕他们。他坐在那儿哭了很久,最后才把眼泪擦干。他在学校四周转悠着,直等到校门打开。他试着在『操』场上跑了一圈,然后才回到自己那个拥挤肮脏的小宿舍去。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笑过。不久,他的头发长了,脸上有了灰尘,衣衫也不再整洁。老师找他谈话,班主任严肃批评他,因为他的学业下降了,而且常常一个人发呆。他就是没法打起精神,什么都不想学,什么都不相信。他只盼着假期到来时快些回自己的林场。

记得是一个风雨大作的夏天,离放假还有十多天的时光,他挨呀挨呀,好容易挨到了这个假日,可学校就是迟迟不放假,要统一组织去郊区支农,要求同学们再晚走十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咬牙,偷偷携上一点东西就奔向了车站……

开学了。他不愿回学校来,他简直害怕那个省城了。他再也不愿离开林场一步。父亲催他骂他,后来还打了他的耳光。他是哭着登上火车的……随着车子离省城越来越近,他哭出了声音。下了火车往前走,离学校还有十几公里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他已在心里作了个决定:一辈子再也不来这儿。

他又回到了林场。他平静极了,告诉爸爸:他被开除了。这当然是撒谎。不过父亲最初的埋怨、绝望的喊叫过去之后,也就是那样了。他在林场里开始做活——一直到现在他都算是林场里的工人,与过去不同的是,他现在已经是四海为家了……

老憨的大手按着胸部:“你看,这就是我年轻时候不大不小的一个事故。现在看是一回事,那时候它可算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现在想一想我也不太害怕了,我还能从头至尾地告诉你。你看我不幸也有幸,遇上了那么一个人,那个堕落的‘玄人’!我给吓得跑回来,当时只知是祸,不知道后面的因果。我同宿舍里的同学都顺顺利利上完了大学,他们全是追求上进的人。到后来你猜怎样?”他的大手挥动一下,“他们毕了业,其中六个当中有三个还成了研究生,两个出国深造,都多多少少成了有名的人物。后来你猜又怎么着呢?两个成了右派,一个成了反革命,一家伙发进监狱里,早早死了。我们班上一个最漂亮的女同学,学习也好,会唱歌,是真正的一朵校花——后来她写了一本书,那书出了『毛』病,被判了刑,也进了农场。那农场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她被两个喝醉了酒的看守剥光了衣服……她想死,就是死不成,出来的时候生了个小娃儿,不久小娃儿也给折腾死了,她就服毒『自杀』了……还有好多残酷故事,我不愿一个一个讲给你听。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那些同学十个有八个还不如我哩!我现在是四海为家,想在哪儿搭起帐篷就在哪儿搭起帐篷……老伙计,你不想随我们这一帮走吧?”

他只是玩笑地随便问了一句,却让我心里强烈一动。我的眼睛突然热辣辣的……一个孤儿突然遇到了收留者。我真想双手拥抱他。

他摊开手掌又笑了:“我也是穷乐乎;我这样的人,哪知道忧愁啊……”

《圆舞》

漫天遍野的槐花让人沉醉『迷』恋,让人久久不忍离去。我在这儿没法不回忆童年,连同我那一晃而过的四十多年时光。想我的出生地,那棵大李子树四周一片片的丛林、那烂漫的野花。春天里的鲜花和深秋里的浆果啊,让我一生品味不尽。芬芳的气味在我面前阵阵吹拂。童年的花和成年人的花是不一样的。童年的花有一层粉绒,它铺天盖地压下来,阵阵浓烈。花旁的小甲虫、蚂蚁,它们惆怅观望的样子如在眼前。成年人的心中要装满童年的花束才好。

我在花丛里徘徊,看不够这些飞动的小精灵。我观察了它们晶亮的小头颅、长须和双翅,还有可爱的带条纹的小肚腹。它们的忙碌有什么意义?它们又为什么如此忙碌?它们是否知晓,它们的命运一直控制在人的手中;它们知道那摆成工字形的蜂箱的主人是什么样子吗?爱他吗?与他有着怎样的关系?如果这些小精灵能够弄懂这些,它们还会这样忙碌一生吗?每逢看到那些在蜂箱前死去的蜜蜂我就想:这就是『操』劳的一生啊。我怜惜它们,爱着它们,追寻着它们的劳绩。

我所置身的这片槐花,大概是惟一一片未被开垦的丛林了。它与我童年记忆里的那片海滩在很大程度上是吻合的。我知道再向南向西,这种情形就难得一见了。灌木丛长在一条条沙丘链上,这些沙丘链是很早以前的风成物;植被在某个温湿的季节里发展起来,一直移动的沙丘链就悄然停止了。

树丛间最多的是大米草、虎耳草和千金子。在沙丘阴坡上我还发现了一棵宝铎花。这种好看的花在这个海滩上是极其罕见的,而在南部丘陵和海滩平原交界处,在那片黑土地带,却经常可以看到玉簪、小斑叶兰和石斛。而这样美丽的鲜花在我居住的那座城市里,只在公园温室才能看到。沙丘链一带的草地上常见的是一些小花,像紫堇、酸模、地榆、决明子、荆芥、紫苏等。在大雨季节,沙丘之间会有一些自然形成的弯弯曲曲的水沟,它们在干旱季节慢慢淤塞——尽管这样,沟底仍然比较『潮』湿,那儿生满了壮实的非洲纸莎草、蒲草,甚至是眼子菜。沙沟边上长得最旺的是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苦艾和苍耳,偶尔还能看到一株开着紫红『色』花朵的小蓟。

老憨提着铁铲走出来,手里是一个帆布兜。他要到海滩上采一些野菜。我看着他把水沟里的香蒲挖出,把下边一截嫩茎取下。碱刺蓬、地肤,都是最好的菜肴。好多小蜜蜂在他的头侧那儿徘徊,它们像对待一株花束那样围着他旋转,久久不忍离去。我相信那些蜜蜂与他已经相熟。我问他蜜蜂是否能分辨生人和熟人?他肯定地说,他这些小宝贝什么都懂。

“那么你才是真正的‘蜂王’。”

在我眼里,“蜂王”是受所有蜜蜂尊崇的至高无上的存在。我想所有的蜂群都听命于它。可是老憨立即纠正了我的说法:

“怎么说呢?该怎样说‘蜂王’哩?”他挠着头发,“实际上,‘蜂王’的产生取决于工蜂,工蜂也参与蜂王交尾和分封这些事。你还不如说工蜂才是蜂巢中真正的主宰!”

我笑了。他的这种说法有点像“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问:“蜂王可以产卵吧?”

“你如果把蜂王仅仅看成是一架产卵器那也不对。实际上它很古怪,书上说它是整个群体机制上一种十分重要的‘枢纽’,支配群体的结合和活动,还能影响筑造、交替王台、分封王台和改造王台的事儿,这些都是最重要的活动。”

老憨俨然一位专家,事实上也是一位真正的专家。看上去,他那张阔大的紫黑『色』脸盘上就缺一副深度眼镜了。

“蜂王像那些不管事的国王吧?比如说欧洲的一些女王?”

老憨大笑,未置可否。老憨一说起他这些小精灵的事情就让我感到神秘,其中多半是我闻所未闻的。我甚至怀疑是他在编造,但后来看他严肃的样子,特别是他讲叙细节的认真,也就坚信不疑了。比如他告诉我:一个工蜂在外边一旦发现了蜜源,回巢后就会以不同形式的舞蹈作为信号传递给其他工蜂——它的舞蹈不仅能表达所发现的蜜粉源的量和质,而且还能表达出那儿离蜂巢的距离以及方向等等。它们发现的蜜源越好,质量越高,那么归巢后的舞蹈也就越起劲儿。更为神奇的是,如果在一百米以内的地方发现了蜜粉源,那么归巢的工蜂就会表演一种“圆舞”;而如果在百米以外的远处发现了蜜粉源,那么归巢工蜂则要表演“摆尾舞”——一面摇摆着腹部一面绕着舞圈,这种舞不但告诉群蜂远处有蜜粉源,而且还能准确地通知它离这儿的距离。这是通过一定时间内舞蹈时的转身次数来表达的,所以相当准确。比如说在一百米处归来的舞蹈蜂,它可以在十五秒钟转九到十圈;约在二百米处,它就转十圈;在一公里以外的,它就转四周半;而在六公里远的,它只舞两圈……简直不可思议!它飞快地旋转,让人眼花缭『乱』,只不知我们的老憨是怎么看清那半圈的——就是这半圈,却在表达极为重要的信息。更令我不解的是,老憨还告诉我:蜜蜂在表演“舞蹈”时是以太阳为基准的,也就是凭借了太阳的参照,才能够准确地指示地点和方向。

这么小的一个东西,竟然以那么大的一个永恒作为自己的参照,这太令人震惊了。

老憨说,和书上说的一点不差,他观察过,在垂直的蜂脾上,重力线就表示太阳与蜂巢间的相对方向;舞圈中轴和重力线所形成的交角,则表明以太阳为基准所发现的食物的相应方向。比如说舞圈中轴处重力线上,蜂头若向上行进,表明蜜粉源位于与太阳顺向的直线上;而如果舞圈中轴所在的重力线上,蜂头向下行进,则表明蜜粉源处于同太阳反向的直线上。舞圈中轴朝逆时针方向与重力线形成一定角度,表明蜜粉源的位置处于太阳左方的相应角度;舞圈中轴朝顺时针方向与重力线形成一定角度,那么又表明蜜粉源是在太阳右方相应的位置……

老憨越说我越糊涂,后来他不得不在沙滩上画出太阳、蜂箱以及蜜蜂舞蹈时的图形。这样我才有些明白。我原来以为工蜂在花上吸饱了蜜,回到蜂巢里吐到它们那些小储存箱中,然后由养蜂人把它们集中到一起,就成了我们平常看到的“蜜”了。实际上今天我才知道,这想法多么简单幼稚。过去如果稍微知道一点酿蜜的繁复和艰难、那种不可言说的精心与辛苦,那么在品尝每一滴蜜的时候就会倍加珍惜——

采蜜的工蜂归巢后先吐出蜜汁,将其分给一到数只内勤蜂,而内勤蜂接受蜜汁后,便找个不拥挤的地方,头部朝上保持一定位置,张开上颚,小嘴巴不停地抽缩——这样才有一小滴花蜜呈现在口前腔;又是反复抽缩,嘴巴反复开合,张开的角度逐渐增大,吐出的蜜珠也逐渐增大;蜜珠增大到一定程度后,它的下方便形成凹面,这时候嘴巴的上端继续展开,让蜜珠形状消失。这一系列动作需要五到十秒钟反复进行,同时蜜蜂就不断加强扇动翅膀,蒸发水分,以此来促进蜜质浓缩——所以说当蜜蜂外勤采集停止后,如果扇风之声大作,那就说明丰收在望……酿蜜蜂接下去要寻找巢房,储存还没有完全成熟的蜂蜜。它们爬入蜂房,腹部朝上,准备吐出还没有成熟的蜜;如果巢房是空的,它便爬进去把上颚触到房顶的上角位置,把蜜汁吐到里面,而后又转动头部,用嘴巴把蜜汁涂到整个蜂房壁上,以扩大蒸发面。内勤蜂一面不停地进行酿蜜工作,一面加速进行储存。说起来简直令人震惊:它们把蜜汁分成一小滴一小滴,然后把它们分别悬挂在好几个巢房的房顶上,以便加快蒸发水分;有时候实在挂得太满,就把它们暂时寄存在卵房或小幼虫房中,以后再收集起来,反复进行酿制。蜜汁中的蔗糖由内勤蜂加入转化酶,不断进行转化,直到蜂蜜完全成熟为止;成熟后又被逐渐转移集中到产卵圈的上部或边脾,用蜡封存起来……

我过去还以为那些工蜂伏到花上只是为了把花粉沾到脚上,然后再把花粉酿成蜜,现在看多么荒唐。小蜜蜂伏在花上实际上是在吸食花腔内的花蜜,除此而外还要采集“甘『露』”——老憨说“甘『露』”就是植物花的蜜腺分泌的甜汁『液』,它也可以用来酿蜜;它酿成的蜜就叫做“甘『露』蜜”。

“那么花粉呢?”

“花粉是蜜蜂的粮食,当然它们还要吃一点蜜。”

在这个亮如白昼的月亮天里,在袭人的阵阵花香中,老憨那些散在各处的朋友吱吱叫着、唱着,拍着膝盖手掌,吹着口哨,从四外八方的花树下边钻出来了。老憨全不理会,只加紧吹他的笛子。他身旁是一个很大的生铁锅,下边架了火。

所有人都是从远处那些帐篷里赶来相聚的。他们几乎没有一个把我当成生人,只沉浸在一片欢快当中。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只有五六岁,奇怪的是却没有大人牵拉,全由他们自己独立行事,仿佛这儿的孩子奇怪地早熟。吃饭时,孩子像大人一样占一个位置,眼前摆着一套粗糙的餐具。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扎着围裙,用铁勺给每个人盛上一碗饭、一碗菜。那个执勺的老太太似乎是这一伙里的特殊人物,整个开饭期间都由她准备、由她指挥。我很快看出,她与老憨的关系极不一般。

后来我才明白,她就是老憨的“那一口子”。

相聚的愉快,再加上酒,就像夜晚的篝火越蹿越高。喝了酒之后大伙就唱歌。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拍着手掌和大腿,咿咿呀呀地唱,那种顽皮的歌声让人无论如何不会相信是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唱出来的。她唱过之后,有人立刻欢呼叫好。接着,更年轻的一个女人,大概是三十多岁的少『妇』,长得胖墩墩的,屁股很大——一站起来就开始舞蹈,她跳动的时候身子奇怪地扭着,这种舞姿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跳了一会儿又坐下,接上是老憨跳。老憨做饭时围的那个油布围裙还没有解下,舞姿更是奇怪。他跳了一会儿又唱,后来让我也唱一支。我不会跳,唱得也很勉强,但毕竟唱了一曲。

看来我的歌声打动了这一伙人,他们忘情地欢呼。最后是那些七八岁甚至是四五岁的小娃娃唱歌。他们握着手唱啊唱啊,不知怎么,有一个不高兴起来,唱着唱着就哭了:泪大滴大滴往下落,歌声却没有停止……

老憨的朋友们离去时已是后半夜三四点钟了。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没有随之离去,这时就拱在老憨的怀中睡起来,一会儿两人都发出了鼾声。那鼾声竟然比老憨的笛子还响。我在旁边的小帐篷里睡不着,把桅灯点亮,想看一会儿书。因为太兴奋,看不上几行字眼睛就要挪开。春夜的各种小虫发出了细碎诱人的声音,蜜蜂们『操』劳了一天也都歇息了。这个夜晚究竟是什么诱『惑』了我,让我如此欢欣?那种颤颤的高兴心情让我觉得既陌生又遥远……我不得不把书放下,轻轻走出帐篷。甘甜的春天,海风中掺和了无数朵槐花的气味,还有地上的灌木、野草、各种各样的野花混合一起的弥足珍贵的气息。我大口饱吸了一顿。大帐篷旁的那只狗已经对我熟悉了,它在轻摇尾巴。它的前爪提起来摆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特别愉快的时候才有的一个动作——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一种军人的军礼。我也朝它摆了一下手。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这时候大地上人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天空的星星有点稀疏,但一颗一颗都异常明亮。月儿偏向西部,它已经被西边的丛林和灌木遮去了。而这个时刻却是海滩丛林里无数小动物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它们已经在忙着迎接黎明了,有的大概是彻夜未眠。月亮天里,对它们来说就是一个灯火通明的最好的欢聚时光。我差不多已经看到了小兔子们在蹦跳,刺猬在一挪一挪地走动;还有小草獾、蝙蝠,各种在月亮地里『迷』失的鸟雀。有一只生了黑『色』斑点的拳头大的蝴蝶正飘飘飞来,落在我前面的一棵狗尾草上,停了一瞬又飞走。它飞得那么从容,直到消失在槐花后面。

我咀嚼刚刚经历的这个夜晚,发现好久以来都没有这种无拘无束的敞怀大笑了。这才是生活啊,这才是人的聚会和夜晚啊!看着西方沉下的月亮,又想起了在城里度过的那些难眠的时光。那时候我的眼睛被灼热的空气烤得焦干,两耳充塞了各种各样的噪音。如果我真的明白并深刻领悟了一个人只有一生的话,那又怎么舍得把宝贵的生命让嘈杂肮脏、争执和拥挤劫掠一空?我为什么不更多地寻找这样的安谧和宁静、这样的丰富和自由?难道满目鲜花和阵阵清香不是更适合于一个生命吗?我身边的人,我的挚友和亲人,为什么不能伴我同行?看着那个城市的方向,我陷入了怀念。我不明白那些和我一样的生命为什么要在那里滞留、满足于一种煎熬?难道他们不是只有一个人生而是有两个或更多的人生吗?我不知道。

你看到今夜的月光、闻到了故园的气息吗?你们,半路上分手的小鹿和小阿苔,已从那个东部小城折回,于是就无缘结识老憨和他的朋友,还有这满地花丛。一个人没有走到这里,就不能领略真正的春天之美……想着那些对我失望的人,对我无能为力的人,那些在我面前有些尴尬的人……今夜,我试着在心里一一作出回应。

低头冥思吧……一个被鲜花簇拥的少年为什么要奔走?春天消失,百花却仍未凋谢。即便到了暮秋,也还有红『色』的果实。我迎着蓝『色』的山影『吟』唱,想倾听上一个世纪的回响。如歌的『潮』声,如泣的草木,它告诉我,人的一生只能被鲜花簇拥一次。别了,生命的芬芳;别了,榕花树下的白沙;别了,拉网的号子。

我默对一双眼睛,该记下一点什么了。我们这种无声的交谈已经很久了。我发现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说出心底的思念、追忆、回想,以及直言不讳的谴责。在这个夜晚我清清楚楚记得你失望、冷漠和挽留的目光。我走了——仍然要走。我带上了两个孩子,后来又与之分手。我像一个赶在寒冬之前寻找居所的候鸟一样,疲惫而执着地飞翔。我的肉体,我的魂灵,全都无处可居。那个小窝一尘不染,你的巧手在窗户上换了最美的布帘。这有点像那些多情而憨直的农村姑娘,一次又一次更换美丽的窗花。小床柔软温馨,可是一切都不能使我闭上惊恐的眼睛。我东躲西藏,惊慌失措——因为我只是一棵从郊野移栽到柏油路旁的小树,此地土质和空气已让我无法存活。我在喘息、忍耐,头发脱落,如颓败的枯叶和枝条。对于一株小树,它的结局只有死亡和干枯。它死去的时候只能充做烧柴,点燃了,放在炉膛里,再给这个城市添一份焦干。这是我最终的隐忧。

这个夜晚我刚刚经历了一次欢愉的聚会,又一次听到了朗朗笑声、不含一丝邪念的、像原野一样淳朴的笑声。他们离开了,可是他们的笑声还在打动我,在心弦上激起永不消失的回声。你在我的身边多好,我们手扯手地送走客人多好。我和我路遇的朋友——这样的朋友总是多得不计其数——老憨在一起,他此刻正与老伴拱在那个又大又破的帆布帐篷里酣睡,鼾声震人。他们使我一遍又一遍想着小时候在山里奔波时看到的那些流浪人,那些没有家室、没有固定停泊地的一个个苦命人;还有,我想到了拐子四哥夫『妇』,他们也如眼前这一对人,也有一只狗。它就在旁边坐着,友善多情的眼睛看着我;它扬着黑乎乎的鼻孔,一会儿嗅嗅月亮,一会儿嗅嗅大海里吹来的风。在这样的生灵面前我总觉得有些羞愧。你知道我再也不能忍受,在欲望的海洋里,我们既无一叶小舟,又筑不起一道堤坝。

你是善良的,呵护我关心我,怀着期望和柔情。可是那些粗暴的压迫却通过一只纤弱的手臂传过来。我不得不一次次在心底呼唤……无望而又冲动,强装笑颜。那个美丽的空心女人正成为座上客。一个穷人,在烽火之路上爬过来的穷人,今天变得过于殷勤和慌促了。我不知到底有什么会把一个人真正地改变——丑恶的人『性』像顽石一样,击碎了也还是顽石。这就是人的绝望。我变不成一把锤子,也变不成一把镰刀,收割与击碎之后,它也仍然还是顽石。

这就是我在这个春天里感知的悲哀。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知道我在这个夜晚的怀念吗?我又想起了那个老人的葬礼,这可能是我几年里最难忘怀的事情了……蒙蒙细雨,瘦削的老人,他所讲过的话;还有,满场里伫立的哭泣的人,一动不动沉着长脸的狗,树梢滴落的水珠……那一天除了沙沙的雨声,再就是老人的铮铮话语了。

我觉得自己同时也在接近一个幸福,这就是:我在遥远的路途上一次次寻找,而今终于『摸』到了它的边缘。我在想象心的着落,想象打发自己的方法。而不久前这一切还无从提起。我明白了一个人完全不必为自己的弱小而灰心丧气,因为他凭一己之力也可以打败一种“巨无霸”。人的强大首先来自他对自己的坚信不疑。他会有这样的勇气告诉自己:肮脏的东西是不堪一击的。这种肮脏也包括了自己的一部分,是的,无论它在哪里、它从哪里出现,都将是不堪一击的。我的感知不会错,在这样一个最好的夜晚,我的诉说也不会错。

你听到了吗?

有人不止一次预言,在这个把一切都搅得浑浊不堪的日子,一切都将无从分辨无从识别。这是一个混淆黑白的时刻,也是一个丧下良心的时刻,一个窃窃自喜的下流骗子满地逍遥的时刻……可是这会儿,我觉得一切还远没有那么简单和便宜——你从这满地鲜花的春夜可以找到证明,从小蜜蜂优美无比的圆舞里也能得到一个证明:有一些灵魂是不会死灭的,这些灵魂仍然要指认,要鉴别。

那团急急旋转的热流终将溶化一切。它对于我一度成为一个诱『惑』,一个陷阱。绕开它,远离它,拒绝它,诅咒它。我终于走开了。我如果一直在那儿犹豫,徘徊,危险也就真的不远了。这之前,我竟然那么愚蠢地将其当成了一个人生驿站……使我不能容忍也难以理解的是,有人竟然不允许我保留自己的一份藐视和愤怒。他们认为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地剥夺别人的这种权利。他们是掠夺者的帮凶,他们直接就是掠夺者。对于苦难的人生而言,这种遭遇是何等残酷冰冷。在这里,“他们”和“我们”一定要作一区别——谁是“我们”?“我们”就是这片被蹂躏的泥土、河流、山脉,是这春天里的一片丛林,是劳动和沉默,是贫穷,是树上的鸟儿,天上的流云,以及每年里的四季,按时升起的日月……什么是“他们”?就是馋痨、『色』鬼、空心生意人、发了财的丘八、土狼和食腐兽。

快些行动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将没有时间等待。天亮了,东方已经显『露』曙光了,小鸟啾啾叫了,蜜蜂又开始在春风里舞动了。看它们美丽的舞蹈多么欢快。这些小精灵忙个不停,日夜忙碌,它也是“我们”。当一个人找到“我们”的时候,他才会真正幸福。

就要离开老憨和那个『妇』人了。可是他们竟反复挽留。后来我简直有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一个半路上遇到的陌生人如此热情和关切?

“一块儿住下哩!”老憨老伴说。

她胖胖的,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她五十多岁了,可是下唇稍微突出一点,嘴角往里陷着,有点像小女孩的嘴巴。她脸庞四四方方,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衣服也很洁净。她的耳垂很大,那样子看上去很富态。她的身体极为健康。

老憨说,他的老伴除了生孩子哼呀过,一辈子都没叫苦连天,什么病也没有。

我问他们的孩子哪去了。

老伴拍拍手:“昨儿个你没见?”

原来昨天晚上那伙年轻人当中站起来唱歌的小伙子就是他们的儿子!

“俺还有个女儿哩!”

问了问才知道,晚上跳舞的时候被一个小伙子紧紧抱住热吻的那个女孩就是她的女儿!我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只记得那个唱歌的小伙子:两道眉『毛』那么浓,那么长,一双眼睛温和中透着锐利,神气头儿多少像凯平。

老太太说她这个儿子是这一伙当中最有力气的一个男子汉。“你不知道,转场的时候活儿累,俺孩儿能不歇气干上一天一夜——哪个能中?”

她说这话的时候老憨一声不吭,脸『色』沉沉的……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她这个孩子不是老憨的,而那个女儿才是和老憨一块儿生下的。老太太三十五六岁以前还是个没有结婚的闺女呢,当时她就在一个镇『政府』里做『妇』女工作。

“那时节呀,”老太太说,“我天天给『妇』女们上课,走家串户做动员,配合形势积肥啦,造林啦,纳鞋底拥军啦,什么都干过。全乡里数我思想进步。我是个女头儿,机关上领导夸俺,说俺眼眉长得好,肩膀那儿肥嘟嘟的也好,还说全乡里数俺头发黑头发亮,他用手当梳子给俺梳头哩……”

老憨在边上听着,笑起来。

“他问俺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找下个主儿呀?急不?躁不?俺告诉他怎么不急?怎么不躁?他趁势一把把俺抱在怀里,说自己是个最能‘解躁’的人。我说你长的模样怪叫人恶心,敢对俺撒泼,俺就去告诉更大的头儿。他吓得脸也白了,两手一扎撒把俺放开了。他是怕丢官。他不惹我,俺就不惹他。”

“就是那一年春天,乡里来了一个地质队。地质队里有一个司机,高个子大眼睛,戴着蓝『色』长檐帽,走起路来两腿跺地啪啪响。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小伙子,这么俊。他看你一眼哪,你全身都要打抖。那一天乡里让俺给地质队领个路,俺就坐在年轻司机的身边。他看俺一眼,俺看他一眼。他比俺还少七八岁哩。打那一回俺就想,人家是没扎根的树,说走就走了。怎么办呢?可急死俺了。俺想托个媒人,可又没有合适的。后来俺就自己找了他们队长,说出了一门心思。队长皱皱眉头,说好是好,不过年龄不般配呀!俺说:你的脑筋多么死!队长被我『逼』得没法儿,就去找那个司机说了。”

“第二天俺又给地质队带路,那个司机就不让俺进他的驾驶室了,让俺坐到另一个车里去。他是羞得慌。那天晚上俺睡不着,就到地质队宿营的帐篷那儿去转。俺也不知道那个小伙子宿在哪个帐篷里,后来听见有个帐篷里呼噜呼噜打鼾,就想,这么好的呼噜,肯定只有那个小伙子才打得出。俺掀开帆布角一看,一下就看到了他脑瓜上那一溜黑眉『毛』。俺设法把他弄醒了,他看了俺一眼,一下坐起。后来他一直那么坐着。他怕把旁边的人惊醒,就悄悄溜出帐篷,垂头丧气。俺说好小伙子哩,你厌弃俺,也不能厌弃成这样吧!小伙子咕哝一句,说‘哪好这样,臊死俺了……’俺说:你们什么时候开拔?小伙子说:三两天的事儿……俺俩走呀走呀,直走到了河套子里。那里的沙可真白,晒了一天热烘烘的。俺说坐一会儿吧。扳着他就坐下了。俺一沾手,小伙子就忍不住了。他亲俺,亲得咂咂响……”

老憨听到这儿往地上吐一口:“真好意思说呀!”

“怕个什么?这么大年纪了。再说这个大兄弟也不是小孩儿。他还能笑话咱?都是吃百家饭的人。”

最后一句把我说乐了。我点点头。

老太太又说:“俺那时候和现在差不多。你看俺这个人,一开始就是个直『性』子。俺才不会转弯抹角。俺问那个小伙子:能呀不能结成夫『妇』?小伙子说:大概不能了。俺问他怎么?家里有小媳『妇』等着不成?小伙子摇头。俺问那为什么?他又摇头,说:反正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吗!俺明白了,他是嫌俺大。俺说:不行,你亲了俺,俺又看上了你,你手伸这么老长,这事儿怎么个了结?小伙子急得跳起来,躲俺远远地说:俺不敢了,不敢了……俺凑上去说:不敢也不行。这样磨磨蹭蹭天快亮了,俺想这事儿总该有个交代吧,就说:俺的年纪也不小了,你也不打谱跟俺结成夫『妇』,又是要走的人了,那么干脆有话直说吧,你今夜给俺留个娃吧!就这么着,他给俺留下了你昨晚看见的那个好娃。”

老憨又吐了一口。

老太太说:“俺怀上了娃,机关里的那个领导就给俺写了一张纸,让俺按上手印。那是处分俺的条子。他问:还敢不敢要娃了?俺说:敢。‘敢要娃,你就走吧’,俺说:走就走。就那样,俺卷了铺盖就出了乡『政府』大院,一直往东走。俺妈家里也不要俺,说身子坏了,名声坏了,丢人现眼。俺就一个人走啊走啊。走到了野地里,在高粱棵子里边睡,在树林子里打挺。夏天蚊子多,咬得俺全身红扑扑,俺东讨西要,到海边上捡鱼烧着吃;俺那时只想要对得起身上的娃儿,可不能饿着他。就这样一路讨要,混口吃的,头发上『插』满了野花,还唱起歌来。俺知道有娃的女人偏要恣哩。俺恣了一路,唱了一路。没有忧愁也是假的,俺把忧愁压在心上呀。就这样从夏天走到秋天,地里果子多了,吃红薯,吃花生,还砸野核桃吃呢。一天正好赶上老憨他们转场路过海滩,他一见了俺,两眼立刻瞪得老大——是吧老憨?”

老憨红着脸,鼻子里哼了一声。

老太太说:“那一会儿俺是个直脾气,没人的时候就问老憨一句:看样子你老哥也是光棍一条吧?那会儿老憨就点头。俺又说:你要不嫌弃俺,领上俺走怎么样?俺干活一个顶俩!”

老憨在旁边忍不住笑了,笑完了又皱眉头。

“就这么着,他把俺领上走了,坐在拉蜂箱的车子上,咕咚咕咚一夜赶了几十里。后来天亮了,宿下营来,大帆布篷一搭,咱钻进去,楼巴着,像结婚十年的老两口儿……”

她说到这儿拍着手,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老憨也哈哈大笑,“你不知道,大兄弟,俺这下半辈的日子甜哩!”

“可不是,你们是养蜂人,有吃不完的蜜。”

“就是呀,走一路吃一路,闺女儿子都不缺;相抱着,冬天里不冷,夏天里不热,哪儿花多在哪儿搭帐篷。河里有水,钻进去洗澡那个凉快,那个好,顺手再『摸』条鱼……是吧老憨?俺俩都会『摸』鱼!”

老憨说:“你能『摸』得过我吗?我有一次一口气『摸』了三条大黑鱼,那一回呀……”

老太太说:“黑鱼下『奶』有营养,他熬了一锅鱼汤俺就喝了,大『奶』子立马鼓胀起来,比葫芦还大,那『奶』水呀咕咚咕咚往外直冒,不喂孩子褂子也湿了。你看看大兄弟,俺这日子没的比。冬天夜长,睡不着,老憨给俺拉故事呱儿。他走南闯北,故事多得车拉船装,听也听不完。老憨,你没给这大兄弟夜间讲个?”

老憨说:“没有。”

“这就亏哩。你住下莫急着走,听听他拉的故事呱儿,河里海里,沙滩上的狐狸,鱼呀鳖呀,树丛里趴着的精灵,什么让他一讲,活灵活现哩。俺听他故事听不够。俺肚里的娃儿就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哩,后来生下来又是听他的故事长高了。俺这一大拨人里一开始只有十几个,这会儿有五十多个啦。大伙儿都听老憨的,老憨吆喝一声,没有一个敢顶撞他。他说往东就往东,他说往西就往西,‘转场啦——’他一声吆喝,大家就赶快收拾蜂箱。孩儿们也孝顺,有了好吃物,都用草绳扎上送给俺。俺这两口子啊,一路上睡的是野地,吃的是野菜,拉的是野呱儿,生的是野孩子……”

她这一串话把我给说乐了。真的,他们全是野地里活泼泼的生命。我从这两个人身上得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感动。我垂下眼睛。我在想,这真是不平凡的一生,它让我充满了羡慕,它包含着一种至理天然。

老太太以为我不高兴了,摇动我的肩膀:“想家了吗?要走了吗?”

我摇摇头。

“你家离这儿远不?”

“我家就在西边,顺这儿往西走下去,是那儿……”

“就是那坑坑洼洼的地方?”

原来老太太对那儿熟得很。

我想他们转场的时候大概路过那儿了。我的脸红了,说:“不,过去挺好的。后来开矿开工厂,它才给毁成这样。”

“那你还回去做甚?”

“我有一些朋友,他们在那儿等我,我必须去找他们。”

老太太不做声了。老憨往西边看了看,也没有吭声。

我的朋友们还在一片寒冷破败的土地上厮守——与眼前这两个人不同,他们已经在泥土上生了根……

告别老憨夫『妇』。我答应见过那些朋友之后,有机会再回来看他们。

我走了。启步时,我听见老太太在身后咕哝:“这娃儿!这『性』急的娃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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