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溪没有立刻接话,而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从他手里把已经凉透了的包子一把抢过来,往自己嘴里塞。
慢条斯理地吃完,才又道:“你说得对,真正贤明的君主,自是亲贤臣,远小人。可自古以来,难道每个皇帝都能做到贤明公正,决断英武么?每个皇帝都适合做皇帝么?每个皇帝都想做皇帝么?”
龚遇民道:“在其位则谋其政,身为皇帝又怎能只由自己想不想,愿不愿,而不顾肩上的重任?若是真不想,那就让位!”
“所以说你们这些圣贤书读多了的,就是太容易想当然了。”冷溪无奈地摇头,“可世人多非圣贤,谁能逃过贪嗔痴怨爱憎会?难不成当皇帝的就不是人了?皇帝就不能有自私的时候,愤怒的时候,懈怠的时候?”
“自然不……”龚遇民话还没完,便又被她立眉打断:“自然能!因为皇帝也是人,不是一部毫无生气的机关!”
诚然她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话到此处已经很是烦躁了:“我今日带你出来,跟你说这些,就只有两个意思。其一,错误既然已经铸成了,人这时候要做的不是抱怨,不是愤愤不平,怨天尤人,而是应该想尽一切办法阻止错误延续下去,及时止损!”
她对着如今欣欣向荣的城南街区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着甚么:“今上登基之后,一直都在为华都城南的百姓改善环境,时刻关注着民生民态。为了修正先皇政务上的错误,今上广开言路,集思广益,从上至下地彻查官员贪腐,整治官风军纪,虽然现在时间太短,但我们已经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在完善这些了。真正的君王,真正的官府,永远都只会希望自己治下的子民过得好,这样一个国家才能够长治久安。并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当权者,都是福荣发那个样子!”
龚遇民看着迎着光站在街头的她,一时有些微微发怔:“那你另外一个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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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审问你之前,我做过充足的准备,看过关于你的一切户籍档案以及线报。”冷溪笑得笃定,“能指挥一群毫无作战经验的农民从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官兵手中夺下粮草,我和今上都相信,这绝不只是靠着一腔热血或者失去亲人的怨恨,就能办到的。我朝……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你们这是要诏安?”
“别说那么难听,你现在虽然犯了法却也还是良民户籍,不是匪盗。”
“可大人你也知道,我对活下去没有兴趣。”
“你要是真的不想活了,早就在上京之前就咬舌自尽或者一脖子吊死了。”
冷溪哂了他一眼,转过身继续带着他往北边走:“我的人应该也告诉过你,我父兄是怎么死的了吧?当时,我听说我爹冤死狱中、我家举家获罪的时候啊,也跟你一样,不想活了。”
而且还是两次。
“可我到底还是活下来了,缘由想来应该也跟你差不多,其一是大仇未报不甘心,其二,还是不甘心。不甘心我这一身家传的本事就此失传,不甘心好不容易穿上的锦衣卫官服就这么脱了,不甘心放弃充满意外和惊喜的未来。更不甘心,”
冷溪这时候抬起头,仰望长空,“把这人间拱手让给那些王八犊子臭鸡蛋!”
秋光慢丽,光晕如彩,她却永远都是那个向着光和风挺立不屈的女子。
或许岁月会剥丝抽茧地洗去她身上的稚气与青涩,会让她曾经宁折不弯的棱角变得不再那么尖锐,却永远不能改变她面对光芒和风雨的坚定。
逆着光,龚遇民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依稀看到她的身影像是回过头,冲着自己问:“你呢,你会有不甘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