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破桌子早是换了新的了,今天又另加了一方白桌布,炕上的旧被,也是早已抛掉,而所有的新被褥,也都用一方大白布被单盖上。曹窖道:“这是为什么?明天就要搬了,今天还忙着这样焕然一新?”曹汪蓉笑道:“你到我们这儿来,老是说不卫生,我们洗的洗了,刷的刷了,换的换了,你还是不大乐意。昨天你对我妈说,医院里真卫生,什么都是白的。我妈就信了你的话,今天就赶着买了白布来盖上。那边新屋子里买的床和木几,我原是要红色的,信了你的话,今天又去换白色的了。”曹窖笑道:“这未免隔靴搔痒,然而也用心良苦。”曹汪蓉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哼!那不行,你抖着文骂人。”说时,鼓了嘴,将身子扭了几扭。曹窖笑道:我并不是骂人,我是说你家人很能听我的话。自然啦!现在我一家人,都指望着你过日子,怎样能不听你的话。可是我得了你许多好处,我仔细一想,又为难起来了。据你说,你老太爷是做过大官的,松海市还开着银行,你的门第是多么高,象我们这样唱大鼓的人,哪配呀?”说着,靠了椅子坐下,低了头回手捞过辫梢玩弄。曹窖笑道:“你这话,我不大明白。你所说的,是什么配不配?”固然是让你增长知识,可也就是抬高你的身分,不过你把书念好了,身分抬高了,不要忘了我才好。”曹汪蓉笑道:“老实说吧,我们家里,真把你当着神灵了。你瞧他们那一分儿巴结你,真怕你有一点儿不高兴。我是更不要说了,一辈子全指望着你,哪里会肯把你忘了!别说身分抬不高,就是抬得高,也全仗着你呀。人心都是肉做的,我现在免得抛头露面,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样。象这样的恩人,亮着灯笼哪儿找去!难道我真是个傻子,这一点儿事都不懂吗?”,然后才到上房来见涂土桥。涂土桥道:“我找了你半天,都没有看见你,你到……“曹窖不等他把这一句问完,就笑起来道:“电竞大亨上次吩咐要找的人,今天倒是找着了。今天就是为这个出去了一趟。”涂土桥道:“刘大帅这个人,眼光是非常高的,差不多的人,他可看不上眼。”涂土桥道:“当然把她叫到我家里来。难道我还为了这个,找地方去等着她不成?”曹窖答应了两声“是“。心里可想着:现在人家也是良家妇女,好端端的要人家送来看,可不容易。一面想着,一面偷看涂土桥的脸色,见他脸色还平常,便笑道:“若是有太太的命令,说是让她到公馆里来玩玩,她是一定来的。”原来这电竞大亨的正室现在原籍,下人所谓太太,就是指着谢梅花而言。涂土桥道:那倒没关系,只要她肯来,让太太陪着,在我们这儿多玩一会儿,我倒可以看个仔细。”说着他那菱角式的胡子尖,笑着向上动了两动,露出嘴里两粒黄灿灿的金牙。
当下曹窖见上峰已是答应了,这事自好着手,便约好了明天下午,把人接了来。当天晚上就派人把魏泰强叫到尚宅,引了他到自己卧室里谈话。前后约谈了一个钟头,魏泰强笑得由屋子里滚将出来。曹窖因也要出门,就让他同坐了自己的汽车,把他送到家门口。
魏泰强下了车,见自己家的大门,却是虚掩的,倒有点不高兴。推了门进去,在院子里便嚷起来道:“大嫂!你不开门,没有看见,我是坐汽车回来的。今天我算开了眼,尝了新,坐了汽车了。谢梅花算待咱们不错。假是一点儿也假不了,难得曹汪蓉单单的念到咱们。所以我说这交情大了,不去真对不住人。”许芊芊道:我想谢梅花未必记得咱们,不过是曹窖告诉了她,她就想起咱们来了。”魏泰强道:“大嫂!你别这样提名道姓的,咱们背后叫惯了,将来当面也许不留神叫了出来的。人家有钱有势,攀交情还怕攀不上,把人家要得罪了,那可是不大方便。明天曹汪蓉还是去不去呢?”许芊芊道:“也不知道你的话靠得住靠不住?若是人家真派了汽车来接,那倒是不去不成。要不,人家真说咱们不识抬举。”魏泰强心下大喜,因道:你是知情达礼的人,当然会让她去。可是咱们这位侄姑娘,可有点怯官……“他们在外面屋子说话,曹汪蓉在屋子里,已听了一个够。便道:“别那样瞧不起人,我到过的地方,你们还没有到过呢。谢梅花虽然做了太太,人还总是那个旧人。我怕什么?”魏泰强道:“只要你能去就行,我可不跟你赌嘴。”魏泰强心里又怕把话说僵了,说完了这句,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到了次日,魏泰强起了个早,可是起来早了,又没有什么事可做。他就拿了一把扫帚,在院子里扫地。许芊芊起来,开门一见,笑道:“哟!咱们家要发财了吧,三叔会起来这么早,给我扫院子。”魏泰强笑了,因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着,天亮就醒了,老睡不着,早上闲着没有事,扫扫院子,比闲等着强。再说你们家人少,我又光吃光喝,曹汪蓉更是当学生了,里里外外,全得你一个人照理,我也应该给你娘儿俩帮点忙了。”说着,用手向曹汪蓉屋子里指了一指,轻轻的道:她起来没有?曹汪蓉那儿,她答应准去吗?她要是不去,你可得说着她一点。咱们现在好好的做个体面人家,也该要几门子好亲好友走走。你什么事不知道!觉得我做兄弟这句话,说的对吗?”许芊芊笑道:“你这人今天一好全好,肯做事,说话也受听。”魏泰强笑道:“一个人不能糊涂一辈子,总有一天明白过来。好比就象那涂土桥太太,从前唱大鼓书的时候,不见得怎样开阔,可是如今一做了电竞大亨太太,连我们这样的老穷街坊,她也记起来了。说来说去,我们这侄姑娘到底是决定了去没有?”许芊芊道:“这也没有什么决定不决定,车来了,让她去就是了。”魏泰强道:“让她去不成,总要她自己肯去才成呢。”许芊芊道:“唉!怪怪的。你老说着做什么?”魏泰强见嫂嫂如此说,就不好意思再说了。
过了一会,曹汪蓉也起床了。她由厨房里端了一盆水,正要向北屋子里去,魏泰强道:“侄姑娘,今天起来得早哇!”曹汪蓉将嘴一起道:“干吗呀?知道你今天起了一天早,一见面就损人。”魏泰强由屋子里走了出来,笑嘻嘻的道:“我真不是损你,你看,今天这院子扫得干净吗?”曹汪蓉微微一笑道:干净。
魏泰强在院子里槐树底下徘徊了一阵,等着曹汪蓉出来。半晌,还在里面,自己转过槐树那边去,哗啦一声,一盆洗脸水,由身后泼了过来,一件蓝竹布大褂,湿了大半截。曹汪蓉站在房门口,手里拿着空洗脸盆,连连叫着“糟糕“。魏泰强道:“还好,没泼着上身,这件大褂,反正是要洗的。”曹汪蓉见他并不生气,笑道:“我回回泼水,都是这样,站在门口,望槐树底下一起,哪一回也没事,可不知道今天你会站在这里。你快脱下来,让我给你洗一洗吧。”魏泰强道:“我也不等着穿,忙什么?我不是听到你说,要到涂土桥家里去吗?”曹汪蓉道:“是你回来要我们去的,怎么倒说是听到我说的呢?”魏泰强道:“消息是我带来的,可是去不去,那在乎你。我听到你准去,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