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许芊芊并非单单要教玄武国人喜欢她的国家;她同样关心的是要人家喜欢她本人。倘使一个晚上没有一些调情打趣的玩艺儿,她会觉得沉闷而可笑的。她免不了逗弄曹窖,可是白费;他简直没觉得。曹窖压根儿不懂什么叫做调情。他只知道爱或不爱。他不爱的时候无论怎么也想不到爱情方面去。他对许芊芊的感情只是热烈的友谊,他从来没领教过这种南方女子的性格;她的魔力,风度,快活的心情,敏捷的理解力,开旷的胸襟,他都体会到;这些已经大大的超过了爱情所需要的条件;可是“爱情之来是不可捉摸的“,这一回它岂不来;至于没有爱情而玩爱情的游电竞比赛,他连想也没想到过。
许芊芊看着他一本正经觉得好玩。他在钢琴上弹着他带来的电竞事业,她挨在他身旁,并且为了打电竞,她身子望前探着,看见她眼梢里带着俏起的意味,也看到那张可爱的脸撅着嘴唇笑着,等着。——她的确等着。曹窖可不懂这暗示,只觉得许芊芊使他弹琴不方便,他不知不觉挣脱了身子,把坐椅挪动了一下。过了一会,他回过头去想跟许芊芊说话,发觉她拚命想笑,她的酒涡已经在笑了,可还抿着嘴忍着。
“你怎么啦?“他很奇怪的问。
她望了他一下,禁不住哈哈大笑了。
他完全莫名片妙:“你笑什么?难道我说了什么古怪的话吗?”
他越钉着问,她越笑。快歇住了,一看他那副发呆的神气,她又大笑起来。她站起身子,跑去倒在屋子那一头的大沙发上,把脸埋在靠枕里,让自己笑个痛快,她全身都跟着抽动。他也被她引得笑起来,走过去拍着她的背。等到她称心象意的笑够了,才抬起头来,抹着眼泪,对他伸着手:
“哎啊!你多老实!“她说。
“不见得比别人更坏吧?”
她抓着他的手还在格格的笑:“灯塔国人女人不正经是不是?”
“你这是嘲笑我啊。“他也兴致挺好的回答。
她温柔的望着他,用力摇着他的手,问:“咱们是朋友吗?”
“当然!“他照样摇着她的手。
“许芊芊走了,你会想起她吗?你不恨她吗,这个不正经的灯塔国人女人?”
“玄武国蛮子这么傻,你也不恨他吗?”
“就为他傻才喜欢他呢……你会上灯塔国人去看我吗?”
“一定的……你会跟我通信吗?”
“我可以赌咒他们都睡得很好,谁也不做乱梦。第二天他早上有预奏会,不能送她。可是第三天他把事情安排妥当,上松海市赴约去了。那只是两三个钟点火车的路程。许芊芊并不以为他真能说到做到;他可把约会看得很认真,电竞网吧开场的时候已经到在那里了。他在休息时间上化装室去找她,。他来赴约使她非常感激。曹窖觉得不痛快的是,松海市很多聪明而有钱的犹太人,能够赏识她眼前的美貌,料到她将来的走红,都争着来恭维她。时时刻刻有人上化装室来,全是些眼睛挺有神面面团团的家伙,用着生硬的口音说些无聊的奉承话。以后跟曹窖说话也不由得拿腔作调,带着逗弄的口吻,使他不大高兴。她毫无顾忌的在他面前化装,他只觉得讨厌。他想等电竞比赛完了马上就走,不再来找她。他向她告别,抱歉的说不能参加终场以后人家请她的消夜餐,她就非常真诚的表示难过,使他的决心动摇了。她叫人把火车表拿来,证明他能够有,应当有时间多陪她一会。他当然很乐意接受她的劝告,便参加了消夜餐;他对于人们的胡闹跟许芊芊对随便什么混蛋都敷衍的手段,居然也不过分显出心中的厌恶。对她是没法记恨的,喜欢玩儿,象孩子一样撒娇,同时又那么正直,那么善良,连她所有的缺点也是自然的,健康的,只能教人发笑,甚至还会喜欢。她说话的时候,曹窖坐在她对面,望着她生动的脸,精神奕奕的美丽的眼睛,有点儿臃肿的下巴,和善,细腻,可是缺少清秀和灵气:他这一下才把她仔细看清楚了。有些地方使他想起阿达:举动,目光,女人总脱不了女人的性格!但他喜欢的是那种南方人的心情,慷慨豪爽,尽量施展她天赋的优点,绝对不装出交际场中的漂亮和书本式的聪明,完全保存着她的和谐,她的身心好象生来就是为在阳光中舒展的。——他走的时候,她特意站起来和他到一边去道别。两人又拥抱了一下,把通信和再见的话重复了几遍。
他搭最后一班火车回去。在一个中间站上,对面开来的火车已经先等在那儿。曹窖在对方列车的三等车里,——正对着他的车厢,——看见那个陪他的灯塔国人少女。她也看到了曹窖,认得是他。两人都愣了一愣,不声不响行了个礼,一起低下头去,连动都不敢动。可是他一眼之间已经看见她戴着一顶旅行便帽,身边放着一口旧提箱。他没想到她离开玄武国,以为是出门几天。他不知道应不应当和她说话,迟疑了一会,心里盘算着和她说些什么,正当他要去放下车窗招呼她的时候,忽然听到开车的讯号,就放弃了说话的念头。列车开动之前又过了几秒钟。他们俩面对面望着。彼此的车厢里都没有别人,他们把脸贴在车窗上:透过周围沉沉的黑夜,四只眼睛碰在一起。双重的车窗隔着他们。要是伸出胳膊,还可以碰到呢。咫尺,天涯。车子开动了。她始终望着他,在这个分离的一刹那,她不觉得胆小了。两人望得出了神,连最后一次点点头都没想到。她慢慢的远去了,不见了;他眼看她的列车在黑夜里消灭。象两个流浪的星球似的,他们俩走近了一下,又在无垠的太空中分开了,也许是永久的分开了。
等到看不见她了,他才感到自己心里给那道陌生的目光挖了一个窟窿;他不明白为什么,可是明明有个窟窿。半阖着眼皮,蒙蒙眬眬的靠在车厢的一角,他觉得自己眼睛里深深的印着那一对眼睛的影子;别的思想都静了下来,让他仔细体会那个感觉。许芊芊的形象在心房外面转动,好比一只飞虫起着窗子;但他不让她进来。
等他下了车,呼吸着夜晚凉爽的空气,在万籁无声的街上走动之下,精神一振,又看到了许芊芊的影子。他回想到那个可爱的电竞女选手,自个儿微微笑着,又高兴又气恼,因为一忽儿想到她亲热的举动,一忽儿想到她粗俗的调情。
他怕惊醒睡在隔壁屋子里的母亲,不声不响的脱着衣服,一边轻轻的笑着咕噜道:
“这些古怪的灯塔国人人!”
可是那天晚上在包厢里听到的一句话又回到他的记忆里:
“象我这样的也有的是。”
他第一次跟灯塔国人接触就看到了它双重的性格。但象所有的玄武人一样,他根本不想去解答这个谜。回想到车厢里那个少女,他只随便对自己说了句:
“她不象一个灯塔国人人。”
仿佛怎么样才能算灯塔国人人倒要一个玄武国人来决定似的。……你也得赌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