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我有驾照!”
程英桀脑子里的沟沟回回,大概都用来做题了,以至于丝毫没有怀疑,现在未满十八周岁的我,到底是怎么拿到驾照的,就把钥匙给我了。
但我真的有驾照,灵魂也确实满十八周岁了,应该不算犯法。
程英桀爸爸的这辆红旗,本来是打算卖掉的,奈何实在太旧了,卖不出去,就一直停在楼下。
这种手动挡的老轿车,我只在考驾照的时候开过,我的驾照是高中毕业之后考的,距现在已经4年了。
开惯了自动挡的车,一时间我竟然想不起离合器要怎么踩,然后程英桀就害怕得要下车,我把他拽回来说:“你不是坐过我的小毛驴吗?怎么还信不过我?”
“就是因为坐过,才不信不过啊。”他理直气壮地说。
然后我一踩油门,他的脑袋就差点撞在前挡风玻璃上。
“我信得过,信得过你,你慢点。”
一路上我开得都不算快,因为太快,我就控制不住地要熄火,而且李宥骑的是自行车,我这个速度足够追上他了。
我一路沿着国道复线往南山方向开,程英桀终于忍不住问我:“你是不是知道他在哪里?”
我大概是知道的,十佳比赛那天,李佐告诉我,如果哪天,我找不到他了,就去南山,因为他们的外婆住在那里。
但一路上,我都没有看见李宥,即便我在天色不暗的时候,就已经开了远光灯。
现在每往前一点,我的担心就增加一点,如果李佐没有猜对,他没去南山,我们就真的没有目标了。
还好,我们在离南山公墓不远处的公交站牌,看到了李宥。
前面一片火红的火烧云,一看就是祥瑞之兆。
但是,我们刚要越过红绿灯,警察就来了,我立刻敏捷地从驾驶座钻到后排座位。
然后警察过来就例行公事,要查驾照,而我们确实拿不出驾照,警察叔叔就要带程英桀回去。
程英桀一口咬定,刚刚是我在开车,警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程英桀,最后还是带走了程英桀。
这充分说明,长着一张稚嫩而又年轻的脸,有多重要,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性别。
对不住了,程英桀,晚点我会去救你的,但现在,我必须先见到李宥。
他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衬衫的扣子有好几个没有扣上,两只裤腿高低不一,鞋子也只是趿拉在脚上,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
我从来没有见李宥这样过,他是一个多爱干净多在乎整洁的人啊。
我在他旁边坐下来,没多久就下起了大雨,初夏的雷雨,说来就来,灯光下的雨丝,落到被早早亮起的灯光照着的那一片水面上,让雨水打出了一个个半明半暗的小水泡。
许久之后,他终于抬眼看我:“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
他又看了我很久,然后动动干涸的嘴唇说:“元尹,你知道吗?我最害怕的,就是你说,你要陪我。”
我心里一惊,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曾经也觉得,我可以陪着我妈,只要我陪在她身边,她就一定会好以来,但是...她还没好起来,我却病了。”
“那你后悔吗?”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继续说道:“所以,我比谁都清楚,陪在一个抑郁症患者身边,绝非易事,时时刻刻都不能放松警惕,时时刻刻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因为你不知道你一放松,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时间久了,谁都会被逼疯的...你走吧。”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李宥的抑郁可能来自遗传,却不曾想他是在照顾一个抑郁症病人的时候,一步步堕入黑暗的深渊。
他不想我重蹈覆辙,所以一次一次把我从身边推开,我忽然在想,大一那年,我坐着绿皮火车去北京找他,他却始终对我避而不见,会不会也是因为,他不想连累我。
雨越下越大,大得可怕,像突发恶疾,而且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天空低垂,仿佛最后一颗太阳永远地飘逝,从此,天地间将陷入延绵无穷的黑暗。
“下雨了,我走不了。”我说。
然后他忽然用力地抱住我,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你就不该来。”
我拍拍他的背说:“李宥,不要害怕,只要听医生的,好好吃药好好配合治疗,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没有说话,依然用力抱着我,而且像是在用尽全力,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他在以这种方式,告别,或者说,是永别。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李宥,你病了,光吃药,可能还不够,我们看心理医生吧,还有,有我在,不要再一个人扛了。”
他终于松开我,看着磅礴的大雨,说:“元尹,我现在彻底成为杜小康了,不仅家道中落,我爸...还是贪污犯。”
李宥爸爸是高干,所以,他被检察院带走,是因为职务犯罪,因为...受贿。
而李宥这星期刚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这件事情之后,他的政治审查,应该很难通过了,可入党和成为空军飞行员,一直都是他的梦想。
“元尹...能帮我,买瓶雪碧吗?”他忽然转头看着旁边的路面说。
虽然,雨真的很大,即便打着伞,也会全身湿透,何况我没有伞,而自动售货机在马路对面,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他:“好。”
因为上次在篮球场,我答应过他,下次给他买雪碧的,虽然我知道,他并不喜欢喝雪碧。
雨水冲刷地面,哗哗流进阴井盖,但水流的速度远比不上下雨的速度,地面上已经积起好几公分的水,我从公交站牌下去,鞋就全湿了,真应了一句话:泡汤了。
我好不容易趟着水,到对面,买好雪碧,一转身,对面公交站牌上,却已经空空无也,我放眼在茫茫雨幕中寻找。
终于在不远处的路边,找寻到他的身影,和我一样,他已经浑身湿透,但却是一副彻底解脱的表情,手里还拿着一个明晃晃的物体,但距离太远,雨太大,根本看不清。
然后一辆黑色轿车经过,溅起一片水花,落在他已经湿透的身上,在车灯的照耀下,我终于看清楚了,他手里拿的是...玻璃,有棱有角尖锐的一块碎玻璃。
“元尹,对不起!”
李宥,你混蛋!你说过,不会在我面前跳楼的,难道割腕就可以了吗?!
我想立刻冲到他面前,给他一巴掌,扇醒他,但进水的鞋子实在太重,他的速度实在太快,没有片刻的犹豫,小刀就扎进了腕动脉。
明明解剖老师说过,一层一层往下,皮肤、皮下组织、结缔组织、再到达肌肉层,可能切断了静脉、神经、肌腱,最后也切不到动脉,所以割腕一般要反复很多次,而且很多人,到最后也下不了手,因为割腕真的很痛很痛。
上次在医务室看到的宋沓班里的那个女生,就是这样,手腕上的那些伤疤,都很浅,但为什么李宥,一次就成功了。
鲜艳的血液,流淌在柏油马路上,经过大雨的冲刷和稀释,那些鲜红很快和黑色沦为一体,最后只剩下黑色。
而我的眼前,鲜红和所有的色彩一样,变得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剩下的,也是一片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