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最大一桩事敲定,韩恩的心境也彻底松弛下来。
低下头俯瞰着云雾下的酒泉郡,以及那座北凉王府的深宅大院,韩恩轻声呓语道:“十六年了,他终于也该真正走出这里了。”
“……”
晓得是大宗师随口而出的感慨言语,不聪并未接话,只是往他的杯中,重新倒满茶水。
合适的时候,做个合适的听客,要远比你一言我一语的攀谈,来得更为贴合。
韩恩低下头看着碧青茶水沿着杯中腹壁攀岩而上,轻轻叹息一声,喃喃道:“老夫突然想喝酒了。”
不聪顿时哭笑不得,无奈道,“不待先生这般赖皮的啊,刚才还说‘知交对饮,酒可,茶亦可’,怎么现在事情敲定,这就过河拆桥了?”
韩恩眉尖一挑,看着他道:“这天下的道理,向来都是论拳头的,单论口舌之争,可没有半点意义。”
不聪连忙耸肩道:“得,您大宗师的拳头硬,小道暂且比拼不过,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只是……”不聪满脸无奈,“这太玄山早被我里外翻了无数遍了,根本没有半点酒水。大憨师叔的那点存货,估摸着在我来之前,就被他偷摸喝光了。韩先生,这可不是小道故意扫您的兴啊。”
见他说的真诚,韩恩叹息一声,摘下腰间那只大红酒葫芦,轻轻晃了一下,空空荡荡,顿时有些遗憾。
“三日前在那场及冠礼上,瞧见陈念久对于杯中之物似乎颇为熟稔,不想大宗师也是如此,日后若是有机会,你们‘舅甥’俩不妨喝喝,比拼谁的酒量更大。但今日在小道这儿,肯定是不成了。”不聪笑道。
“罢了。”韩恩摇了摇头。
许久之后,韩恩又说道:“想不想听老夫与你说个故事?”
“故事?”不聪一愣,咧嘴笑道,“该不是有关大炎皇帝,亦或者那位女子剑仙的吧?”
韩恩蹙起眉头,眼睛微微眯起。
不聪连忙道:“先生直接说便是,小道洗耳恭听。”
韩恩斜睨了他一眼,嗤笑道:“就你这副德行,与你说岂不是对牛弹琴?”
“……”
一向在“唇枪舌剑”一道少有失利的不聪,顿时感到有些吃瘪,气恼地放下杯盏,两手拢在袖中,老神在在。
得,我不接话了还不行嘛。
韩恩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疲惫之色,他身子一歪,手肘撑住太阳穴躺在巨石上,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膝盖。
过往那些尘封于记忆中的许多事情,就一点点浮上心头。
韩恩轻声道:“记得当年,老夫被恩师逐出门墙,师妹曾为我打抱不平。可是,那一日……恩师似乎打定了主意,任我与师妹苦苦哀求,都始终动摇不了恩师的决心。”
“后来……离开怒炎城的那一日,师妹知我喜饮酒,所以准备了几大马车,让我路上得空就能多喝些。可我不愿离开,于是动了个小心思,与师妹在那株我们幼年时最爱攀爬的歪脖子树下,埋下了整整十八坛。”
“我与师妹说,每年中秋,无论我在何时何地,都必会赶回怒炎城,每年取出一坛,与她和师父他老人家,一起……”
韩恩目光怔忡,眼眶发红,呢喃道,“分别在即,那时师妹本来哭哭啼啼的,听到这话,顿时心中欢喜。她说,那她每年中秋,就乖乖坐在那株歪脖子树下,等我这个师兄回来。”
“韩先生当时这话,除了说给您的师妹听,恐怕真正想要让听到的,还是另有其人吧。”不聪叹息一声。
“是啊。”韩恩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日恩师虽未露面,可我知道,他当时一定偷偷躲在角落里,悄悄看着我与师妹。”
不聪道:“将韩先生逐出门墙,如今看来,实非姜前辈之所愿。令师用心良苦,可敬……亦可佩……”
炎帝姜离当年为何要将自己的得意门生逐出门墙,不聪大概能够猜测到。
想来那位最能当得千古一帝的姜离,该是早早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却又不愿自己的爱徒,随着大炎国破而身陨,所以便生生斩断了那一桩师徒情分。
而后来的亡国之战,炎帝姜离一人一剑孤身守城,当他亲眼见到自己的得意门生,就站在敌军阵营中,不知那时,他又到底作何感想。
是欣慰?还是心痛?
或许,这也是眼前这位韩先生最大的痛苦所在吧。
弑师的罪名,分量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