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时分,阴雨连绵,太子归京。
连着十几日的阴雨,彻底冲刷了大明宫的红墙绿瓦,天气诡异的发冷,可春天还是结束了,夏天开始了。
距离长安城那场偷龙转凤的惊天骇浪,不偏不倚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太子在回长安的途中便已得到加急书信,大明宫所发生之事皆陈述于信中。圣上传令中书省为扶樱加封赐邑,太子党一众幕僚皆在信中询问太子态度,太子当即回信,命幕僚们在三省中中书省与门下省相熟的相公们走动,又遣人前往御史台表明太子一党态度,全力支持圣上的决定。
御史台督察百官,又独立于三省六部,其中大部分御史由天子亲自任命。
加封赐邑本是皇家内事,但扶樱并非亲生,加上公主调换皇子一事,对外宣称为家事,实则早已成了国事。
宰相们位高权重,无利不起早,圣上自登基以来,与这些道高望重的宰辅们周旋十余载,皇后努力多年,也仅仅是在太学和六部中笼络人心这一件事。今年皇后替圣上主持开春的大祭,全因皇后事先和宰相们通气儿,以利益相诱之,是以才无人反对,否则此事怎么可能如此风调雨顺。
御史台一群人一天一个态度,虽大多数向着圣上,可也逃脱不了见风使舵的嫌疑。
故,当幕僚的信传来时,太子尚且顾不得震惊幼妹的身世,只是即刻遣人企图打通其中关窍。
太子对幼妹一片关爱之心,心切之际,可却未曾想过此事他根本无需费此等一番功夫,天时地利人和便可。太极宫未阻拦,皇后亦未阻拦,圣上一心要赐恩于小女儿,八头牛也拉不回,是以一切水到渠成。
太子抵达长安,知晓扶樱的事已成定数,几月愁苦的嘴角终于舒展出笑意:“总算有件称心如意的事了。”
幕僚见原本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自江南道一行后,疲惫不堪,欲开口询问又不忍心的暂时闭了嘴。
深冬离开,初夏回归,四月有余,太子比之从前愈加黯然消沉。
今日回了长安,却直奔东宫,并未入大明宫拜见帝后,幕僚赶紧提醒,可太子却置若罔闻。
幕僚又劝了几句,太子却忽而无端发笑:“你可知,我的生身母亲,她的心能有多狠?亲情……根本不及她对权力的万分之一渴望。”
幕僚大惊失色,他不明白一向持重有度的太子殿下为何会突然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皇后有多厉害,心有多狠,众人心知肚明,可这样的话,绝对不该太子殿下讲出来。
幕僚谨慎的望向四周,压低声音:“殿下,慎言。”
可太子却神情恍惚,眸光近乎于痴醉却又很空洞,整个人都充斥着诡异:“我南下巡察江南道六州三十六郡,沿途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仅仅为了管控江南道军政管辖之权,我的母亲任由洪水倾覆田地民宅,国库拨出五百万两赈灾银两,可整整五百万两,还不够各级贪官污吏瓜分的!”
太子忽而起身,枯槁的双眼迸发出激烈的抗争,夹杂着浓重的血丝崩裂开来:“可怜我大魏百姓们,食不果腹,衣衫褴褛向上天求救!可佛能救他们,还是道能救他们?我有心救灾,却使不动任何一个当地官员。我是太子啊!是百姓们年年跪拜的大魏储君啊!可是整整四个月,我看着我钟爱的子民们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病痛、死亡将他们折磨的枯槁如白骨,可我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缓缓伸出了一双手,无力的悬在半空中,面容苍白,声音掷地有声的崩溃:“生民苦兮——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乱者不得治,劳者不得息。王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倍之则亡。危矣!危矣!”
“危矣!危……”下一刻,一口鲜血猛的一下从太子的嘴中喷洒而出,狼狈的迸溅在幕僚的面颊,染红了一切纯白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