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阿豸像条濒死的鱼一样在地上仰头扑腾着,语无伦次地用着穆清葭听不懂的语言高声咒骂着,恨不得将眼前之人拆骨入腹,生嚼她的血肉。
穆清葭漠然地看着他无能狂怒的模样。
“我从前总以为,一国朝堂的内斗都只该止于国境之内,不危及边疆,不伤到百姓。直到见到了你们这群疯子,我才算是开了眼界。”
她讽刺道:“你们大通的那位年轻的帝王目光短浅,你们也同他一样目光短浅。五年前北境的那场战役还没将你们打明白吗?你们怎么敢在割地赔偿之后还这般妄自尊大,认为我大邺朝廷和我大邺江山,都能成为你们的掌中之物,随你们搓圆捏扁?”
“你放屁!”夷阿豸满身血污,青筋曝露地反驳道,“我们圣主是被上苍钦定的社稷主宰,得雪山之神庇佑,终有一天要一统天下!你们注定了只会成为圣主脚下的蝼蚁,又怎么能懂圣主的雄心抱负!而我们能为了大义献身,历史会记住我们,我们死而无憾!”
“笑话。”穆清葭嗤了一声,“雄心抱负?明明就是满足他个人的虚荣心罢了。”
她说道:“你们的那位圣主若真是一位明君,岂会不考虑边境数万百姓的生死,岂能忍心用将士们的血肉之躯去填他的欲壑,岂敢在打碎了两国的友好邦交之后,还大言不惭地说,他是在奉行上天的旨意?”
“还是你们真以为,我大邺尽是软弱可欺之辈,明知贼人跑进家门捣乱了,还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忍气吞声,打落牙齿和血吞,忍下了此次的损伤?难道你们认为,我们不会用更加狠毒的方式报复回去,认为我们不会发动战争,打进你们大通国境之内去吗?”
夷阿豸瞪向穆清葭:“你们敢撕毁和平盟约!”
“撕毁盟约的不是我们大邺,而是你们大通。”穆清葭冷道,“和平来之不易,可但凡有血性之人,就不会允许有人踩上脑袋来挑衅,辱我山河,伤我百姓。北境战事一起,无数生灵涂炭。只是不知你们大通边境线上的那些无辜百姓,是否也同我大邺子民一样,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牺牲的。”
她一字一顿地同夷阿豸强调,语气里带着深浓的冰冷的恶意:“你们注定不能在青史上留名了。倘若历史真的会记录下你们,也定然只会写你们是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的小人,将你们钉在耻辱柱上,让你们遗臭万年!”
夷阿豸暴怒的神情随着穆清葭的话而平复下来。
他扬起的头颅又往后倒了回去,怔愣地望着天空。兴许是被灼烈的阳光照得眼睛刺痛了吧,穆清葭看到有晶莹的光亮在他眼眶里涌动。
失去了精神支柱的老者,骤然间显出了枯朽的气息来。
夷阿豸想象着穆清葭所说的生灵涂炭,想象着在战争的疮痍后,大通和大邺边境线附近的哀鸿遍野浮尸千里,想象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想象着找不到家的孩子的哭声……
他忽然有些动摇,今时今日再回想起他这些年来走过的路,抛却那些自认高尚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一时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得到什么。
遗臭万年……呵……
他扯了扯嘴角,茫然地呢喃道:“可我们做这一切的初衷,本没有错啊……”
他岁数大了,所以清楚地记得三十年前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三十年前,他们这支被从族谱上除名的旁系所犯的大罪,不过就是拒绝让族中的少女去番邦和亲罢了。
每个人生来就是雪原上的雄鹰,有自己的人生。他们以为,如果两国之间的和平是要建立在无数少女为此献出青春、自由乃至生命的基础上的,那倒不如让他们这些儿郎拿起刀戈,去战场上面拼杀一场。
只是那个时候,夷阿氏的大族长和其他宗老不这样想。
西北狼族时时侵扰,大通当时国力弱,怎经得起战争带来的消耗?若能用不伤一兵一卒的方式换得太平,若只要舍弃一人就能挽救千万人,他们夷阿氏作为大通的第一大氏族,就该首当其冲。
于是政见不合,他们这一支系在族谱上被除去了名。自此他们不再有姓,如孤魂野鬼一般,举族迁移到了水草稀缺的苦寒之地,度过了极为艰难的十五年。
只是慢慢的,当初坚持要与氏族割席的那几位宗老首领相继离世,剩余的族人想要重新得到归属,想要回到繁华的王都里去。
正好当时圣主选妃,夷阿氏却因常年和亲已经找不到适龄女子。故而他们为了与家族重修于好,将族中最优秀的三位少女过继给了夷阿正系。
或许是雪山之神庇佑,其中一位少女被圣主选中为妃,诞下了皇子,甚至这位皇子还成为了如今的大通皇帝。
只是大概是时隔太久了吧,让他们都忘了当初的决绝与坚守是为了什么。
他们忘记了当初为了守护住心中的正义,为了弱小者,他们做出过怎样惨烈的抗争。
以至于曾经为了让每一个男女老少都能成为自由的雄鹰而愤慨过、反抗过、放弃了来路身份的他们,如今竟为了重新获得身份尊荣,成了将这些普通的男女老少推进战争火坑的刽子手。
屠龙的勇士,最终成为了那条恶龙。
何其荒唐?
然而最初,他们选择这条奔赴异乡的路时,只是为了让他们显得有些价值,只是为了可以有一个选择的机会。
他们所求的,不过是让族人能活得有尊严、有人样罢了。
让他们族中那些老弱能有个安稳的栖身地,让那些新出生的孩子们能看到更高更远的天地。
他们不过是为了他们剩下的那些亲人都能过得好一些,仅此而已。
他们所求的都是最平凡、最卑微的东西啊,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夷阿豸茫然地望着蔚蓝的天空,望着被阳光渲染得几近透明的白云。
他记得家乡的天空远比眼前的更加湛蓝辽阔,记得茂盛的草原上牛羊成群。
只是他已经十几年没有回去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他的家乡,他为之奉献出了生命的亲人,究竟还记不记得他……
“你是怎么查到我的?”夷阿豸问穆清葭道,“我自认这三年来隐藏得很好,从未露出过马脚。为什么你这次突然就杀到了徐记果煎铺子,为什么会知道是我?”
他愣了一下:“难道……是顾簪烟那儿出了问题?是她供出了我吗?”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的一切在这一刻像是散落的珠子一样被串联起来的。
夷阿豸恍然地自语道:“怪不得我们已经许久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了,怪不得我们安插在京城中的那些暗桩被毁了个干净……原来她已经落网了,叛变了,原来是你们将她藏起来了!”
“她的确已经成了阶下囚,只不过她究竟有没有将你供出来,这一点我并不知晓。”穆清葭漠然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三年来,你在特地为我准备那份加了生芭蕉子的莲子藕酥时就该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弄清楚这一切的。”
“三年,你觉得太早?可在我看来,直到今天才抓住你,已经晚了太多了!”
穆清葭最初确实想不明白这个隐藏在徐记果煎铺子里要暗害她的人会是谁。
就同楚云遏说过的那样,周瑾寒在京城中树敌太多,她身为他的王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罗列出想害她的人的名单,那可实在是一项不小的工程。
只是后来出了散血草一事后,她不由又联想到了这三年买回来的莲子藕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