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冬至卷:宋舍人叙录(4)
我不信谣也不传谣。我知道,不管白雁、麻雁是实有还是虚幻,它们已然飞走。
24年来,构思没有任何结果。围城期间,我和弟子们消耗的粮食、葡萄酒、果品得到充分保证,翟氏族人无可厚非,其他十大姓——尤其是他们聘用的画师煽风点火,恶意中伤,说我们是故弄玄虚,滥竽充数。他们将我的24年构思生涯称为“凝滞期”。我和弟子、家人被贬为嗢末奴隶,切合他们心愿。我不知道尚修罗大元帅为何要让我审问宋舍人。也不明白信使到达野马南山时为何正好发生凝滞天地现象——准确地说,是局部凝滞,我和大雁、牛、芦苇、涟漪等符号瞬间凝滞,信使肢体与经络依然正常活动。宣读完尚修罗命令,让我立即骑着他带来的快马驰往月牙泉。他习惯性甩动马鞭。皮鞭在空中划过美丽弧线,与我脸部、脖子、肩部、背部、耳梢亲密接触。感觉凝滞,我无法躲,无法疼,无法屈辱,也无法愤怒。信使正要狠抽第二鞭,两只大雁倏地掉落,刚刚进入他视野,又凝滞。信使迷惑地看看我,看看大雁,看看芦苇,看看溪水,看看黑身子白尾巴犍牛,看看花身子黑尾巴牝牛,看看皮鞭,看看手中的榆树木令牌,然后取出弓箭。大雁迅即飞升到高空。信使又重复一遍刚才的全套动作,并且念念有词:“……饰有涟漪纹饰和大雁衔环纹之宝盖下,‘翟氏二二0’高髻美冠,身披天衣,胸前饰璎珞,面庞圆润,目光炯炯,左手轻置腹际,掌心朝上,五指伸展,右臂平举胸前,手持长柄如意,安详自若,骑乘在雄狮背上,雄狮四足踏踩着如轮莲花……”
奇怪,这是我构思中的《新样文殊菩萨像》大致结构,他怎么能够读出?难道他看见了我凝滞的思想画面?
忽然,我很想答应按照尚修罗要求审问宋舍人。强烈愿望如同野火燃烧。我无法传递,信使不能感知。那个愚蠢红脸汉子在错愕中反复念诵所有他看见的物质符号。
焦躁中,我奇妙地感觉到自己骑乘时光倒流,首先抵达师爷创作激情被黑乌鸦野蛮打断的那个早晨。乐器自鸣、乌鸦袭过、师爷倒地的情景,我只在师父与其他前辈的叙述中想象过。现在,师爷却反复演练倒地而亡的过程。师爷说他最不满意双手抓空的动作。当年,师爷壮烈倒地,有乐器和鸣与乌鸦叫声两种背景音乐。而目前只有皮鞭抽打、马蹄践踏、雪山崩裂伴奏。当年,师爷吼叫着倒地时,弟子们都惊慌失措,表情单。现在只有空洞的甬道和冰冷的石面。师爷在演练中伤痕累累,血渍满地。
我内心伤悲。我说:“师爷,好了,足够壮烈了,让这悲惨一幕永远过去吧。”
师爷说不行啊,徒弟对我倒地状态提出九万种假设,我做得远远不够。我说师父后来得了癔症,他的话您别当真。接着,是宋舍人反复拉弓射箭,沙陀人反复棒击杨志烈,师父反复说“看啊!它飞走了!”阎朝反复缢杀周鼎,守护城池的士兵反复被刀剑刺杀,百姓反复被蕃兵砍断头颅,大火反复烧毁成熟的庄稼地,利箭反复钻进尚结息的前额,阎朝反反复复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走向盟台并仰天倒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层次混乱,毫无逻辑。我就像一支离开锦囊的铜箭,被强大的弓弦突然射入野兽体内或无数莫可名状的陌生空间。尽管我从凝滞状态解脱,但对“翟氏二二0”身份记忆永远停留在两只穿箭大雁、黑身子白尾巴犍牛、花身子黑尾巴牝牛、芦苇、溪水和灵活飞舞的皮鞭上。当我恢复“活力”,能够自由支配头颅与五官时,尚修罗正在宣读任命我为大防城使的文书,并且将一张六笑纹大虎皮披到我肩上。而宋舍人、乐庭环、向应龙等人的后腰被系上火红色狐狸尾巴。通常情况,取敌头颅两千以上、劫持人口五万以上、缴获牲畜十万头以上的吐蕃贵族将领才能担任大防城使,我寸功未建,却沐浴着仇视、嫉妒、羡慕等复杂目光,被迫享受荣耀。这令我不安。这不是我奋斗的目标。
尚修罗继续发布决定:“宋舍人射杀原吐蕃大相尚结息,乐庭环、向应龙等人多年来顽固反抗吐蕃神军,既然失败了,他们理应承受随之而来的耻辱,他们要带着铁枷,拖着狐狸尾,走向临蕃重犯集中营!”
人群微微骚动。蕃兵箭在弓弦,手不离刃,密切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