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云城有个远近闻名的少年才子陈远峰,十二岁中秀才,二十一岁中解元,连娶三位娇妻,却因母亲过于精明霸道,落得茕茕一身,孤独终老。
陈远峰十五岁时娶的第一个妻子姓罗,乃是许父在世时与同僚定下的亲事。
入门后,陈母发现,罗氏陪嫁的首饰与嫁妆单子不同,心中有气,不时对着儿媳妇指槐骂桑。
罗氏因为继母偷换了自己的首饰,父亲又不为自己做主,有苦说不出,面对婆婆咒骂,只能忍气吞声,陪着笑脸,晨昏定省,小心伺候。
谁知陈母见她不发作,以为她性子软弱可欺,越发抖起来了,每日清早用完茶饭,便开始大骂:“明明四支金簪,如何变成了金头银脚?四枚金戒指,还没人家一枚重,百亩良田,全是沙沙石石,这等吝啬,也好意思称官宦之后?”
罗氏又羞又恼,回娘家的话无人做主,跟相公也不便开口,一时想不开,竟坠井而亡。
陈母吩咐人捞起尸体,对外和对儿子,都只说井头地滑,失足落水。
亲戚们来吊丧,陈母挥泪大哭,说:“可怜我乖乖的儿媳妇啊,又孝顺又体贴,真是天底下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好媳妇,娘宁可自己跌死了也不要你死啊。”
罗氏娘家人本来对女儿也没多在意,听闻死讯,过来一阵哭闹打砸,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定然是陈家母子平素刻薄苛待,女儿才被迫自尽,讹了一笔银子,也就偃旗息鼓,放他们办理丧事。
陈远峰回到房间,一切摆设如旧,妻子却没了,想起罗氏的温柔体贴,想起往日小夫妻相处的美好辰光,忍不住落了几滴泪。
陈母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天下女子多的是,没了一个,再娶便是,明日便叫媒婆来,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保管他满意。
陈远峰心中烦躁,说:“娘,按礼,妻死夫服丧一年,玉娘刚走未满十日,你便要找媒人,传了出去,同窗如何看我,书院院长如何看我?若是被人告到提学官面前,不怕秀才被夺?”
陈母最担心儿子的功名前程,听说秀才会被夺,顿时乱了手脚,便按儿子所说的,一年后再议亲。
议亲虽然推后了,她还是忍不住,每当卖珠花的婆子或者牙婆上门,她都留她们喝茶吃果子,趁机打听城中哪家闺秀相貌最好,最知书达理。
有一天陈远峰在书院中被几个富家子弟狠狠嘲笑了,说他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明明一刻也离不开女人,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故剑情深的模样,看了就恶心。
他不知所然,有相熟好友姚明启偷偷告诉他,他娘亲到处给他找第二任妻子呢,虽然当今世上死了妻子的鳏夫守制的少,但身为读书人,不可过于明目张胆。
陈远峰面红耳赤,气得半死,回家问母亲。
陈母支支吾吾,说自己也是为了他好,怕再像上次那样上当受骗,而且只是先打听打听,又未出动媒人登门,算不得坏了规矩。
陈远峰问,如今满城都传遍了,只怕很快也会传到提学官耳中,难道真要等学官革了自己的秀才她才安心?
陈母保证,自己立刻停手。
第二天,陈远峰刚回书院,书院院长便召他前去问话,问的果然是有关他守制期间议亲一事,说他年轻有为,是自己最看重的弟子,不可罔顾礼法,肆意妄为。
陈远峰连声告罪,说都是母亲过于紧张自己,提前打听人选,自己闻讯已经跟她说过了,万万不可再行此事。
两人正说着,外面一阵喧闹,下人进来禀告,说书院门口有个妇人负荆请罪,要找院长,替儿子洗脱罪名,还他清白。
陈远峰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冲出去一看,果然是他母亲,披头散发,背着一大捆荆棘,不顾仆人阻拦,嚷嚷着要见院长,书院门口已经围拢了一大群人,议论纷纷,都说在演戏呢,女人背什么荆棘。
有无赖高声道:“呵呵,学蔺相如负荆请罪,怎么不见脱去上衣!”
陈远峰又羞又恼,又怕荆棘刺伤了母亲,连忙上前:“娘,你这是干什么!快快放下来,别刺伤了!”
陈母却不让他取荆棘,理直气壮道:“都是娘干的,是娘的错,不关你的事情,我代你说清楚!”
书院院长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人和事,将他们两个请进去,说了好一会,陈母才松开背上的荆棘,背上已经血迹斑斑。
书院院长称赞她的爱子之心,却又指出,做法不对,这样反而会有损陈远峰名声,令他多一条不孝罪名,劝她日后凡事三思而后行。
陈母负荆请罪一事,很快传扬开来,云城内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赞她为儿子出头不惜名声,有人则说她闹得太过了,不少家有适龄女儿的人家,纷纷决定日后若是遇到他上门提亲,定当谢绝。
一日,同窗好友姚明启邀请陈远峰到郊外笔架山散心,陈远峰心中烦闷,便随他而行。
风和日丽,柳绿花红,二人边走边看,陈远峰渐渐忘却烦心事,心情大为好转。下山时姚明启推荐山下的小神仙居,说那里绿竹清溪,饮食素淡,布置也颇有可观之处。
陈远峰这段时间用苦读忘却丧妻之痛,并不知道什么小神仙居,但姚明启好饮好食,能得他称赞的酒家自然不错。
小神仙居不仅环境清幽,就连那位姓徐的老板也清清爽爽,言谈举止有林下之风。陈远峰大叹偷得浮生半日行,出来一趟,值。
他在轩窗内优哉游哉,却不想隔着一片疏林,对面房间有个年轻女子看到了他,为他的翩翩风采所倾倒。
女子姓孙,名颜玉,乃是云城富商孙员外的小女儿,生得如花似玉,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只有一样不好的,就是自幼娇宠,脾性有些大,孙员外夫妇满门心思要挑个脾气温顺的寒门书生匹配她,嫁了人不至于受委屈。
孙颜玉前些日子病了几日,身子养好了,大哥孙有才带她出来小神仙居吃饭,却没想到遇上陈远峰。
换了旁的女子,陈远峰相貌再英俊,才能再杰出,有这么一个母亲在家,又死了一个妻子,避之唯恐不及。
孙颜玉却不同,觉得自己相貌家境都是一等一的,听说陈母嫌弃第一个儿媳妇嫁妆单薄,若是自己带了大笔嫁妆嫁过去,陈母对自己这样的财神儿媳妇,定然笑脸相迎。
孙颜玉主意既定,便跟父母说了自己的打算。
孙有才第一个反对,道陈家母子不良,若是妹妹嫁了过去,只怕大受委屈。他娘子梁氏在身旁,见小姑子满脸怒容,连忙扯了扯他衣角,示意他不要多言。
孙母也反对,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陈家家风不正,女儿如何安身立命?
孙颜玉立刻转向父亲:“爹,女儿就喜欢陈远峰一个,除了他,谁也不嫁!再说,他才能杰出,将来中个状元,你岂不是状元的岳父?去到哪里别人都得高看一眼,恭恭敬敬的。”
孙员外身为商人,考虑问题不比妻儿,首先从利益出发。
他虽然有钱,与城中达官贵人往来交好,但商人就是商人,坐席永远上不到上座,只能末座相陪,就算遇到一个家境远逊于他的酸秀才,也得站起来行礼尊称一声秀才公。
他盘算着,女儿说得也没错,若是女儿嫁给了陈远峰,陈远峰中个举人、进士什么的,自己身份的确水涨船高,大有体面。
于是,孙员外不顾妻子反对,怕其他人家捷足先登,偷偷遣了一个仆妇,带着厚礼上门,与陈母先行商议。
陈母一听富商孙员外看上了自己儿子,会陪嫁大笔嫁妆,喜上眉梢,连声称好,三言两语,便约定了婚事。
一年期满,孙颜玉带着六十四个箱笼,风风光光嫁入陈家。
陈远峰原本心中不满母亲擅自做主婚事,可是洞房花烛夜看到新妻,那点不满也飞到九霄云外了。
孙颜玉从小娇生惯养,当然不会侍奉人,孙家陪嫁了丫鬟仆妇,凡事打点妥帖,根本不用她操心。
她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按照礼节每日晨昏定省,外加陪同婆婆吃一日三餐。
起初,孙颜玉也早晚去婆婆处问候,但她懒散惯了,勉强早起了三四日,便借口头痛头晕不便请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梳洗。
陈母心中有气,但表面不透露分毫,反而常来儿子房中看望,送汤送水,嘱咐儿媳妇好生休养,有病早治早好。
她又亲自出钱,延医请药,出动云城最有名的三位大夫前来诊治,大夫们都说少奶奶并无大碍,只需将养几日,定然康复,太太无需太过担心。
丫鬟仆妇都说陈母是个好婆婆,孙颜玉心中欢喜,觉得自己打算果然没错,相公体贴,婆婆也体贴,再生下一儿半女,日子便越发和美了。
殊不知,在陈母眼中,别人娶亲要聘礼,自家娶儿媳妇一文钱不花,还得了大笔嫁妆,这都是儿子的本事。
转眼两年,孙颜玉虽然期盼着早日有喜,腹中毫无动静。
陈母表面上一个劲劝她宽心,说孩子要看缘分的,有的来早,有的来迟,不可过于心急。
但在儿子面前却愁眉苦脸,她却抹着泪说若是陈家香火就此断了,自己便是陈家的罪人,无颜到泉下见列祖列宗。
陈远峰说孩子也是要看缘分的,有的早有的迟,说不定明日便有了。
陈母勃然大怒,当即让儿子跪下,道:“你是猪油蒙了心吗?整整两年,要有早有了,为何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分明是她没用!”
因父亲早死,陈远峰一向敬畏娘亲,见娘亲怒气冲冲,他顿时失了方寸,跪在地上,求娘亲息怒。
陈母劝他纳妾,陈远峰知道娘子脾气不大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不肯点头,被逼急了,借口功课紧张,收拾行李躲回书院去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孙颜玉代替他成为陈母的箭靶。但无论陈母怎么劝说,孙颜玉都不答应替夫君纳妾,并且让陈母少管他们夫妻闺房中事。
陈母病了,在床上唉声叹气。亲戚们来探病,她一个劲抹泪,说没什么,自己儿子争气,儿媳妇待自己也是极好的,晨昏定省,送粥送药,衣不解带,服侍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