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往日的纵容,孙颜玉向来肆无忌惮,怎么自在怎么来,亲戚们都知道陈家儿媳妇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怎么可能服侍生病的婆婆?
陈母这样说,自然是维护儿媳,替她遮羞。来探病的亲戚多了,城里流言四起,都说陈家儿媳是个不着调的,只顾自己快活,不管婆婆死活。
孙颜玉从丫鬟仆妇口中得知,气得半死,从小到大,她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她跑到陈母面前一顿嚷嚷,说自己虽然没亲自服侍婆婆,可下人们时时守在身边,喝水吃药,无微不至,她为何要这样败坏自己名声?
“玉儿啊,我何尝说过你半句不是?这都是外面的人不知你心善乱传的。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澄清,你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陈母有气无力地说。
孙颜玉看着她假装无辜的模样就心里有气,加上丈夫不在家,便收拾一下,带着两个丫鬟回娘家散心去。
此时她娘亲已经去世,大嫂梁氏当家作主,见她不请自来,心中不喜,道:“姑奶奶回家,怎么不提前捎个信来?也好让你哥哥亲自到陈家去接人。”
按当地风俗,出嫁女子回家,需要提前向公婆禀告,公婆点头后,再报娘家,由娘家来接人。
像孙颜玉这样不打招呼便直接跑回娘家的,轻则被视为无礼,重则容易被人误以为弃妇,都给娘家带来闲话。
孙颜玉自小娇惯,未出嫁前姑嫂本就常有矛盾,此时见梁氏挤兑自己,顿时将手中茶碗一摔,骂道:“姑奶奶再不贤,也是孙家姑奶奶,你算什么东西!”
姑嫂两人顿时骂成一团,待下人寻了孙有才回来时,孙颜玉冲着孙有才道:“哥,你也不管管,如今我连自己娘家都进不来了!”
孙有才将她拉到一旁,让她别闹了,赶紧回家,她婆婆一步一阶在观音庵前磕头求孙子呢。
孙颜玉没想到自己一走,原本奄奄一息的婆婆居然跑去了观音庵。
观音庵在观音山上,共有台阶三百六十级,陈母一步一阶磕头爬上去,不多时额头上已经血迹斑斑,围观者很多。
丫鬟仆妇在旁边慌乱不已,好言相劝,她斩钉截铁道:“这点病痛算什么,谁也别劝我,我们陈家香火,不能就此断了,她孙颜玉不在意,我不能不在意!观音菩萨在上,求求您大慈大悲赐我们陈家一个乖孙吧……”
孙有才拖着孙颜玉赶来时,陈母已经摇摇欲坠,还努力撑着自己,一面磕头一面往上爬。
孙有才劝她身子要紧,先歇一歇,别让儿子儿媳担心,又示意旁边的丫鬟仆妇赶紧把陈母搀扶起来。
陈母哪里肯起,道:“他大舅啊,你不知道哇,她、她——”
陈母望了望孙颜玉,迅速收回目光,带着哭音道:“我、我——我老太婆年纪大了,在家只会浪费米饭,碍了别人的眼,还不如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早早去服侍菩萨!”
围观人群一片哗然。大家都知道因为孙颜玉带着大笔嫁妆嫁入陈家,陈母向来对她不比对待前头罗氏,特别宠爱,百般纵容,从来只说好的,没说过半句不好的,若不是真的被孙颜玉逼得无路可逃,又怎会这样折磨自己?
孙颜玉自幼娇惯,脾气大,习惯了直来直往,听着周围一句更比一句难听的话,句句都在指责自己虐待婆婆,又羞又恼,简直恨不得立刻在众人面前消失。她用力去拉陈母,要拖婆婆回家。
谁知她刚一拉,陈母啊一声尖叫说痛,手臂痛死了。
这下旁边围观的人群更加议论纷纷,说众目睽睽之下孙颜玉都敢对婆婆下毒手,背后还不知如何糟践婆婆呢。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孙颜玉无从分辨,气得大哭起来。
孙有才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很少与这样刁钻的妇人打交道,清醒过来后,让下人抬来轿子,将亲家母与妹妹都抬回陈家。
一到家,陈母便嚷嚷着头痛心痛,从此卧床不起。
孙颜玉无计可施,遣人告诉丈夫。
陈远峰赶回来,顶着娘亲的怒火,安慰孙颜玉,劝她在娘亲面前服个软,认个错。
孙颜玉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何况错不在自己,任丈夫说好说歹,她坚决不去。
从未吵过架的小夫妻吵了一大架,孙颜玉又嚷嚷着要回家。
成亲两年,陈远峰起初还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财大气粗的孙家,但孙颜玉待他极好,在他面前温柔体贴,他渐渐习惯,甚至相信了娘亲所说的那样,是她倒贴自己,他的脾气也渐渐长起来了。
婆媳大闹一场,陈远峰觉得娘亲固然不对,自己妻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明明一声道歉就可息事宁人,她偏偏不顾自己颜面,闹得人尽皆知。
他将孙颜玉拖到娘亲面前,孙颜玉依旧说自己没错。
陈远峰顿时怒了,一时控制不住,啪的扇了孙颜玉一耳光:“娘亲病着,你要回家?有你这样做儿媳妇的吗?”
孙颜玉捂着火辣辣的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夫君打自己了?他一介书生,向来彬彬有礼,居然打自己了?
“你打我?”
“好,打得好,像这种不孝的儿媳妇,就该多教训教训!”陈母拍掌道,那耳光落在儿媳脸上,仿佛自己扇的一样,特别解气。
陈远峰本来已经后悔了,但娘亲不孝两个字,提醒了他,他挺了挺腰杆,道:“你做得不对就该打!”
孙颜玉捂着脸,大哭而去,回到娘家,闹着要和陈远峰和离,否则自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孙有才向来疼她,见她脸上红肿的掌印,怒上心头,不顾妻子梁氏阻拦,带了仆从杀到陈家,将陈家打得稀巴烂,最后赔了笔钱,要了一张和离书。
陈母原本想着,本来就是孙颜玉看上自己儿子贴上来的,怎么可能离得了儿子?
就算扇几耳光教训教训她,她哭过闹过之后,总会乖乖回家侍候自己的,谁知孙颜玉与孙家不顾体面,宁可赔钱,也要和离,她儿子又成了光棍汉。
更可恨的是,孙颜玉离开了陈家,不仅没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反而大摇大摆,放出风声,要重新嫁人。
陈母气得背后将她骂了一百遍,却也挡不住孙颜玉嫁了个外乡人。陈远峰此时想起与她相处的两年,隐隐有悔意,但已经无法挽回了。
此后数年,陈远峰再未娶妻,猫在书院中,悬梁刺股,老师们都说他功力一日更比一日好。陈母劝他,再娶一个妻子。
陈远峰苦笑:“像我这样的,还能在云城找到妻子?”
“怎么不能?你是要当状元的人,要什么样的人没有!”陈母撒开大网,到处寻人,最后找到一个私塾教书先生的女儿王氏,开口便笑,干活又麻利,一看就是很会照顾人的,屁股也大,一看就是好生养的,陈母特别满意。
成亲后,陈远峰把精力放在学业上,与王氏相处时间少。
王氏对陈母侍奉周到,每日三餐都亲力亲为。陈家汤水养人,陈母与王氏都肉眼可见的胖了。
五个月后,正值陈母四十二岁寿辰,报子来报,陈远峰高中解元,陈母笑得合不拢嘴,亲戚们纷纷道贺,都说陈远峰往后定然高中状元的,陈母很快便是诰命夫人了。
正闹哄哄间,仆妇来报,王氏腹痛,差点晕倒在后院。
解元夫人病了,妇人们纷纷随着陈母涌过去,表示自己的关心。
王氏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发黑体壮,足足六斤四两。
陈母气得当场便晕了。
陈远峰高中解元,与其他举子拜见恩师。
主考徐大人请他们吃饭,饭菜十分可口,很对陈远峰口味,饭后还各有馈赠,如文房四宝等。
举人们走出徐家门口,有人谈起徐大人乃是妻管严,被妻子孙氏管得服服帖帖,闻后院妻子声音如听虎啸。
“想来师母定是身高八尺,腰如木桶?”又有人问。
“嗐,那你们可想错了,孙师母二十出头,爱少妻而生畏罢了。”那人笑笑,拍了拍陈远峰肩膀,道:“听闻孙师母乃是你们云城人,曾被婆母夫君虐待而和离,陈兄也是云城人,想来知道内情,不妨与我们透露一二?”
陈远峰后背一片冰凉,冷汗潸潸,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待陈远峰回到云城,迎接他的,是满城风雨与怀胎五月生子的娘子,还有奄奄一息的陈母。
“赶紧休了她。”陈母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一直强调儿子休了王氏。
陈远峰没再考学,也没再娶妻,一个人住在郊外小屋,有时候喝酒,有时候想想往事,他不知道该怨谁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