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之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身子越来越笨重,到了第六个月的时候,竟看着和寻常女子怀胎九个月一样。
南高翎的脸色越来越阴厉,沐之总是忍不住想避开他,便由江铃扶着,在宫里四处走动。
古代不比现代,没有妇产医院,没有月子中心,女人们生孩子都要过鬼门关,沐之便尽力保持低脂高蛋白的饮食,每日适度运动,以求生产时少受些罪。
身子沉,沐之走几步就得歇歇,腰酸背痛苦不堪言,只得坐在冬景园里歇息,差江铃去拿暖袋来捂捂腰。
江铃刚一走,一个人身影便从园子偏门走了进来,站定在她身后。
她闻声转头,笑道:“立风,好久不见。”
白慕容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只愣愣地瞧了她的肚子很久,而后喃喃自语般地说:“原来是这个样子......”
无论走到宫里哪处,他总能听见宫人在讨论沐之的身孕。自沐之回宫后三个月,他这是第一次见她。
原来,她怀着孩子是这个样子。脸上已经有了一个母亲的温柔光芒。
沐之朝他招手,“立风,好久不听你吹埙了,来吹一曲吧。”
白慕容勉强一笑,走近她,道:“别坐石台上,雪太凉,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没事,孕妇体热,不怕冷。”她腰疼得厉害,只得两手向后撑着石台,以半仰的姿势坐着。
他解下腰间的埙,努力让颤抖的手指按住音孔。
他呼吸吹埙,起音却干涩难听至极。
开头吹得断断续续,仿佛哭泣一般,而后他越吹越流畅,音色悲咽如杜鹃泣血而啼。
一曲罢了,沐之叹了口气,“你有心事?”
白慕容没有作声,只将埙重新挂回腰间,良久,才道:“玉弘蝶走了。”
沐之这才想起来死牢里那个生得倾城的男子,没有了双臂和眼睛,他能去到哪里?
“自你出宫后第二日,便有人潜入死牢要杀玉弘蝶。虽然杀手伪装得很好,可王川贝一早就得到了上级命令:必须对死牢里的一切装聋作哑。”
白慕容没有说破,沐之也知道,他是在说是南高翎指使的杀手,企图将玉弘蝶伪装成被刺杀,来蒙混过她的疑心。
她看过史库里的寥寥记载,玉弘蝶是北离首富玉峰城的第十七个儿子,聪明绝顶,精于算计,是白夙沙左膀右臂,亦是南高翎的强大仇敌之一。她知道,南高翎有一百个理由杀玉弘蝶,尤其是她在出宫去泰兰城之前,还莽撞地进了死牢探望玉弘蝶,叫人给玉弘蝶好些的待遇。恐怕正是她的这一举动,让南高翎感到了危机吧。毕竟他爱她更多,他更怕她被白夙沙党羽扰乱心智。
“那他怎么样了,走了?去哪里了?”不知为何,她心里很期待玉弘蝶活着,甚至有种隐隐的预感,玉弘蝶一定没死。
果然,白慕容道:“这两年来,陌影一卫一直牢牢遵命,在玉弘蝶身边潜伏着保护他。要不是这么久以来,玉弘蝶执意不走,陌影一卫早就救走他了。所以杀手一来,陌影一卫便出手救走了玉弘蝶,消失在宫墙外了。而这一切,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张扬,全都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捂死在嘴里了。”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她一直都希望玉弘蝶可以离开这座苦牢深宫。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同我说了这些。”她深知南高翎的控制欲,若南高翎知道立风将满宫都瞒着她的事告诉了她,立风必然性命不保。
白慕容微微一笑,轻声道:“无妨。只是从今往后,这宫里就只有我陪你了。”
沐之一愣,她不傻,听得懂这话语里的哀伤和缱绻。那平平无奇的面容实在普通,可那双好看的通透的眸子却骗不了人,里面是令她心惊的无尽爱意。
她没有在任何记载,也没有从任何白夙沙的故人那里听过“立风”这个名字。她不知道“立风”又在她到来之前,在白夙沙的人生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难道仅仅是一个卑微的仰慕者?
犹豫了一下,她问:“你要不要留在龙凤栖宫服侍我?这样我便可以常常听你吹埙了。”
白慕容勉强笑笑,视线尽量避开她的肚子。
当天,白慕容就被调配到了龙凤栖宫,成为沐之身边的贴身太监。
南高翎很少过问宫人调配的琐事,但对于沐之身边突然多出来一个太监,他还是下意识非常不悦。
趁沐之孕期多觉,南高翎前后命人审讯了白慕容七八次,并反复验明太监身。
最后一次,南高翎亲自审讯。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地上跪着的白慕容。
他仔细打量白慕容,只看到一张普通至极的脸,一副比寻常宫人弯得更低更恭敬的姿态。
他冷声道:“从今往后,尽心侍奉娘娘。”
“奴才遵命。”白慕容尽量将声音放的卑微怯懦。
南高翎又问:“娘娘每日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都必须一五一十报与朕,不得隐瞒。”
“奴才遵旨。”
“记住,在娘娘面前,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是。”
接着,南高翎又闲聊似的问了许多无关痛痒的事,无非是沐之平时喜欢听什么曲子,初遇沐之是在何处之类的。
白慕容一一谨慎回答,他知道,南高翎看似无意,实则问了许多从前南高翎应该听江铃汇报过的事。只要他有一处答得与江铃的话对不上,南高翎必定立刻生疑。
这几年为了防着白慕容和所有沐之旧友,南高翎将满宫里里外外翻得底朝天,只怕连宫门石阶下的蚂蚁窝里有几只蚂蚁都查得清清楚楚。
只要身份有一丝不实的,看着有一丝不妥的,南高翎便断然宁错杀一万,不放过一个,管什么冤魂受屈,他只要这皇宫铁板一块。
又问了几句,南高翎语气轻松,道:“你在何处学的埙,叫娘娘如此喜爱?”
“奴才不敢,是娘娘宽宏,不斥奴才粗鄙,才屈尊聆听。奴才的埙是在进宫前,和七弦馆的一位制埙的老师傅学了几日,可惜师傅驾鹤西去,奴才却一无所成,有辱皇上和娘娘清听了,奴才有罪。”
停顿了一会儿,南高翎又问:“那老师傅可是姓蔚,叫蔚卢州?”
“回皇上,奴才与那老师傅也是几日之缘,只知师傅有个诨名叫‘老烧酒’,并不知晓老师傅叫什么名字。”
南高翎淡淡地“哦”了一声,“这么说,你也不知道蔚卢州的儿子蔚朝云了,对吗?”
白慕容抬起脸,一脸无可挑剔的茫然小心,“皇上恕罪,奴才不知。”
南高翎用那双阴冷的蛇眼看了看白慕容,后者立刻惧怕地低下头,重新跪好。
实在是个普通至极的小太监,南高翎觉得自己太多心了,简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可他没有办法放松警惕,不敢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因为徘徊在宫外暗处的那些爪牙,那无数曾忠诚于沐之,甘愿为沐之赴汤蹈火的悍将,都还在暗自觊觎。
没有沐之的他们,只是一盘散沙。可只要有一粒沙子溜进了宫,破了他精心准备的史库谎言,破了他一切一切的布局,或者无意间叫沐之破了无尘蛊......
南高翎不敢去想那最坏的后果。他一向是个走一步算百步的人,可在离人蛊这件事上,他从没做任何后路筹谋。
白慕容一直伏身跪地,视线里只能看见一双华丽无尘的龙靴。南高翎半天没有作声,白慕容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他感觉得到南高翎盘旋在他头顶的视线越来越冰寒。
原本坐在龙椅上的该是白轩辕,或者是沐之。
原本,这万里山河是属于白氏的。
原本......
没有原本。木已成舟,天下崩乱之局初定。
白慕容很想原地暴起,与南高翎同归于尽,很想发出一声鄙夷讥笑。仇恨像火焰一样灼痛内心,他只能将注意力都放在沐之身上,去努力回想她的一颦一笑。
因为他知道,她头顶其实一直悬着一把沉重又锋利的断头刀。他不能做这个落刀的人,也不许任何人落下这刀。他知道自己会永远像这样忍下去,永远面色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