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又闷又潮的空气中,夹杂着鱼虾的浓郁腥味和绵长沙哑的蝉鸣。
大地被焦灼的烈日炙烤到散发出脆饼一般的味道。
路上没有行人,谁也不想和这酷暑正面交锋。
三三两两的车慢悠悠驶过,那速度仿佛怕稍微快一点,轮子和地面一摩擦就能起火似的。
实习交警李强走到街边小卖部里打开冰柜,挑了一根冻得结结实实的冰棍儿,付钱走了出去。
马路边上的树荫庇佑出一点聊胜于无的凉意。
李强在这片凉意下啃着冰棍儿。
吃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化的速度。
冰棍儿末端已经溃不成军,粘稠欲滴。
这时,一只大口喘着气吐着舌头的狗狗,靠着墙根蔫蔫地走了过来,慢慢趴在地上,眼睛巴巴地望着李强。
李强把剩下的冰棍给了狗狗,和它分享了这一丝清凉。
李强站起身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再去巡查两条街就可以交接班了。
他不是本地人,对这蒸笼般的气候真是不习惯,只能汗津津地熬着。
突然一声尖叫划开了浓稠如胶体的空气。“救命!”
李强听声辨位,迅速找到了尖叫的源头。
对面马路上一个彪壮的男人,抓着一个女人的头发用力将她往车里塞。
李强一边嘴里大喊,“干什么呢!放手!”一边快速跑到了马路对面。
男人丝毫没有把这个小交警放在眼里,重重摔上车门,恶狠狠地说:“少管闲事。哪凉快哪呆着去。”
男人发动车子,作势要扬长而去。
李强死死抓住门把手,问副驾驶座上的女人,“发生了什么事?”
女人头发散乱,嘴角还有隐隐血迹,看起来像是睡衣的衣领和袖口被撕破。
她满眼恐惧,“大哥请救救我。我被打得受不了了。”
李强问:“这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女人浑身都在哆嗦,“他是我......我们......我们是夫妻关系。”
男人对着李强轻蔑地一笑,“听到了没有?正当夫妻关系。你少管闲事。”
李强看到女人只穿着一只拖鞋,胳膊上是累累青痕。他确认:“你在向我求助对吧?”
女人眼里是求生的渴望,“是”字刚刚出口,就被男人狠狠甩了一个耳光。
李强厉声对男人说:“下车!出示你的证件!”
男人看一眼李强的胸牌,“你个实习小交警,你是正儿八经警察吗?你有执法权吗你。你知道我是谁吗,敢问我要证件,我一个投诉电话你就得乖乖滚蛋知道吗。”
李强说:“公民向我求助的那一刻,执法权就生效了。我的警号是0378。你可以举报。但现在,下车,出示你的证件。”
李强把手从半个车窗中伸了进去,攥住了方向盘。
男人嚣狂地按下启动键,挂挡之后猛踩了一脚油门。
李强半个身子被车子猛然发动产生的巨大冲击力,硬生生地崴了一下又狠狠磕了一下。
但李强没有放开握着方向盘的手。就这样车子带着李强往前冲去。
一瞬间李强本能地摸向腰间,在他发现空空如也的时候,略带失落之后风驰电掣地拿出了催泪喷雾。
男人死猪般地哀嚎了一声。
车子撞向绿化带,然后歪歪扭扭地停了下来。
李强将男人从车里拖了下来,一脚踢向他的后膝盖窝,顺势一把朝后扭住他的胳膊,直接给他上了手铐。
受到了教训的男人态度上怂了下来。
经李强了解,车上二人确实是夫妻关系。但妻子忍受丈夫家庭暴力长达八年,这次是下定了决心逃出了炼狱般的家。
谁知刚跑了没多远,很快被男人装在她手机里的定位出卖了位置。
女人知道回去又是一顿加倍的毒打,所以绝望地对着空气中喊了一声救命。
正好被马路对面执勤的李强听到。
十几分钟后派出所民警赶了过来,和李强交接了这个案子。
李强结束工作回到交警队,交警队办公室空调吹出的强劲冷气让他起了鸡皮疙瘩。
这种恶劣天气上路指挥,巡查路况的,总是他们几个实习交警,而有正式编制的,都在办公室吹空调喝茶玩手机。
大夜值班也默认都是他们实习交警。
一起的实习交警背后都偷偷埋怨过,只有李强,默默干事情,他似乎逆来顺受,对一切不公照单全收。
这个小镇相对偏僻,当地人都沾亲带故,遇上找关系的,交警队老油条们总能弄点好处,卖个人情。
他们甚至有一个护官符,也就是一张写着所有领导和关系户车牌的纸。
李强不信这些,他不怕惹人也不怕被穿小鞋。
实习交警们凑钱‘孝敬’老油条,李强也从不参与。
他似乎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人情世故的异类。
实习交警们背后打赌,他呆不长久就得滚蛋。
过了一阵子,有天李强下班回家,有点晚了,他顺路找了一家烧烤摊坐下。
就在点单的时候,他余光中发现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盯着他。
和他隔了两个桌,有七八个臂膀纹身的壮汉也坐了下来,他们粗咙大嗓地喊服务员点单。
李强快速复盘,这个小镇他刚来几个月,人生地不熟,正常执勤也未曾明面上得罪过什么人。
唯一的可能,也就是半个月前管的那件事。
按当时女子的伤情鉴定,差不多家暴者会被拘留十五天。
算算日子李强明白了,这是那位家暴者满肚子的怒气找社会上的混混报复自己来了。
李强不慌不忙地点餐,等餐间隙还用手机刷了会题,他快要转正入职考试了。
李强悠闲地啤酒撸串,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三三两两的行人。
月亮正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突然间他有点想家了。
家乡的烧烤比这里的火候要大,辣子要香。
吃饱喝足,李强起身买单。那七八个壮汉也起身跟了上来。
进入漆黑昏暗的小巷子后,李强背对着身后说:“你们跟一路了,这个小巷子没监控没路灯,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啦。”
几张布满横肉的脸,渐渐出现在黑暗中。
李强把包放在地上,松了松肩膀,轻声笑了一下,“这就对了。大家都累一天了,快点结束早点回家,冲凉睡觉吧。”
几个混混嗤笑,“你这小子怕不是个脑子被驴踢过的,爷爷们社会上混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见主动讨打的。”
混混之一上前,伸拳头的同时,啐了一句脏话。
下巴脱臼移位的吧嗒声,接着就是疾拳撞击脸部的声音。
混混身体朝后,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其他混混互相对视一眼,冲向李强。
这些混混看着身手不错,实际外强中干。
解决他们,比李强料想的还要简单和快速。
几个利落回旋,几次脆生挥拳,混混们已经遍地哀嚎。
李强拿起地上的包,走到混混们面前,“谁是头儿?”
混混忙不迭地指向那个被卸了下巴的。
那个人以为李强还要打,手向后撑着身子,恐惧地躲闪。
李强蹲下,“你别跑啊。哎,你听我说。这样行不行,你们跟雇你们的人说。今天是我被揍了。”
混混头子不解地看着李强。
李强不慌不忙地说:“听着,你们是收钱打人的。完成了任务好拿钱。
况且你们都是社会上混的,面子丢了还怎么混,对吧?
你们也别想着去我单位闹。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我出气,你拿钱。
你有面儿,我没损失。
两好!
行不行的说句话?”
混混头子嘴里发出啊啊啊混沌不清的声音。
“哦,我忘了,你不能说话。”李强一只手卡着混混的下颌骨,向下一拽又往后一推。
李强说:“好了。说吧。”
混混头儿哪有不答应的,或者说哪敢不答应。
他慌不迭地点头哈腰,嘴角的口水流了一身。“就按大哥说的办。就按大哥说的办。”
第二天是礼拜六,李强像往常一样天擦亮起床跑步。
接着他来到了小区下面经常光顾的早点摊,要了一份早点。
吃完结账的时候,老板多收了钱,接着解释道,“那边有个人,吃了一份早点,结账叫我问你要。你认识他吧?”
李强看向老板指的方向。没有人。
就算是有什么人,他在这里谁也不认识。
李强没有计较,付了钱就离开了。
晚上李强洗了个澡,正在擦头发,他听到了门铃声。
自从他住进来,这个门铃还是第一次响。
“谁呀?”
“快递。”
李强并没买东西,他将信将疑,但还是打开了门。
一个人影飞扑了上来。
李强本能一个闪躲,人影咚地落地,来了个四脚朝天。
这个人背着一个极大的登山包,所以他摔倒的样子比较滑稽,蹄蹄腿腿乱蹬,活像一只艰难翻身的乌龟。
“赵耀?!”李强惊呼。
“乌龟”没好气地翻白眼。
李强连忙走出房门看了看走廊,快速关上门,“谁让你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赵耀翻白眼,“李强,你不能先把我弄起来再问?”
李强递给赵耀一只手。
赵耀借力起身。他先在屋子里转了转,他嘴里发出啧啧声,很显然他对这条件不满意,“他们就给你安排这地方?”
李强打开冰箱,给赵耀扔了一瓶水,“这地方是我自己租的。我觉得蛮好的,离单位近。”
“单位?你还真把自己定位成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交警啦?”
李强提醒赵耀,“我劝你放尊重点,什么小交警。交警是人民警察队伍里重要一份子,没交警执勤,这世界分分钟得乱。”
赵耀举手,“好好好。我错了。我不针对交警,我针对你个人。”
赵耀如回到自己家一样翻箱倒柜找拖鞋,嘴里抱怨:“你这儿怎么一双客用拖鞋也没有。”
李强说:“除了你和蚊虫鼠蚁,我这儿没来过活物。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赵耀光脚盘腿坐在了地毯上,“先别说我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你真是让组织操碎了心。
组织先是给你安排到高速交警岗位,你倒好,遇上一个刹车失灵的飚速小车,超车后直接用警车车尾顶住小车车头,逼停了失控车子。
车主把你拍照上传到了网上,组织花了很大劲才把新闻给你压了下去。
后来你也不安分,当了巡警,遇上跳桥的轻生者,你直接跟着跳了下去,人是救了。得,又上晚报了。
组织每天忙的要命,还得帮你摁住这些事。
你就不能消停消停?
枉费组织给你的假材料上起了个全国第一重名的,扔人堆里都没水花儿的名字。李强。
你有没有点组织纪律性?
啊?题安同志。”
题安反驳,“这些事遇上就得管,不然我真成吃白饭的了。
我是遵守组织命令,组织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让我在哪个岗位,我就在哪个岗位,我是被隐姓埋名保护起来了,又不是被清理出队伍了。
哎哎哎,倒是你啊,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耀清嗓,“你以为我还是N年前那个带着佛跳墙上坟痛哭的我?
我听说你因公牺牲后,去找了你们廖局。
攻形不如越,攻心不如吴。
搞刑侦我不行,搞心理他不行。
廖局铁齿铜牙,架不住我上兵伐谋。
专家分析炸弹构造不明,威力不明。
村子附近有多家化工厂,地形复杂,最好是在指定地点放入防爆球引爆。
所以专家给了你一个安全引爆地点。
你就是在驶向安全地点途中出事的。”
题安看着赵耀,“去安全地点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专家怎么也不会想到,正好途经学校的时候,炸弹发生了变化。
而我更是没有选择。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炸弹威力不明,我不能拿孩子们的命冒险。”
赵耀直视题安,“你的命不是命?你就能拿自己冒险?”
题安笑着说:“你数学不好是不是?
一条命换那么多条命,怎么算也是稳赚。
再说了,你看我不是赌赢了吗?
我在仓库那瞬间看到炸弹,虽然不知道具体结构,但我分析间谍分子在化工厂仓库放置炸弹的最终目的。
他们要争取时间制造混乱,要撤退而不是报复,而且为了保证他们自己的安全,所以起爆方式基本可以排除震动感应和水平装置。
遥控装置,GPS定位等等引爆方式都受到距离和空间限制。
引爆方式有可能只有计时,或者加反拆。
同时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欧阳他们初步排查后并没有发现别的炸弹。
这是唯一的一颗。
那么这很有可能是一颗集束炸弹,也就是说,只要引爆这一颗炸弹,这颗炸弹里面的小型炸弹,会相继被引爆。
这种假象更符合间谍分子的计划。
这种炸弹的杀伤力无法估量,周边的化工厂有可能在散弹的影响下,全部爆炸泄露。
化工厂的连环爆炸,那么整个翰兴将遭受原子弹载量为单位的攻击和足以笼罩整个城市的毒气。后果不堪设想。
我赌一把,先将炸弹远离化工厂。
我运气挺好,赌赢了。
虽然我带着炸弹成功驶离了化工厂,但唯一出山的路正好途径一所学校。
这种集束炸弹攻击方向是不确定的。
万一......
我不能拿孩子们的命来赌。
但我能拿自己的命来搏一下。
你看,老天对我不薄,我将油门踩到底,在炸弹爆炸前,远离了学校。
我当时松了一口气,结果已经很好了。
于是想驾着汽车冲到山崖下。
如果炸弹注定要炸,至少山体可以阻挡一部分的冲击波和碎片等,可以将危害降到最小。
后来的事就是廖局告诉我的了。”
赵耀痛心地说:“你说的怎么这么轻松,面对死亡你就一点也不害怕?”
题安云淡风轻地笑笑,“怕啊,谁不怕死。
不过当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哈哈,死就死了,死也值了。我心光明,亦复何求。”
赵耀咬牙,“别给我咬文嚼字嘻嘻哈哈把生死当儿戏。
后来的事情,我来替你说。
你第三把也赌赢了。你驾车冲向山崖,你从打开的车门中滚落出来,被一颗大石头拦了下来,没有摔到谷底。
这个大石头不仅拦住了你,还救了你,它充当了一个很好的掩体,让你在炸弹爆炸时候,减少了一部分的伤害。
最重要的是,谷底是一片泥塘。
泥浆包裹住了小炸弹,阻断了连环爆炸。
你的小命,保住了。”
题安笑,“呦,还知道的挺清楚。廖局这是什么都跟你说了。”
赵耀愤愤:“你还舔着脸笑?
我开车时听说你牺牲的消息,一脚油门把前车给追了尾。
车主下车后,拍我的车窗玻璃。
我的手脚发麻僵直,什么都听不见。
我眼前一片模糊,世界在我面前变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