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斯越闷头往北边去,一直到自己听见了北边的驼铃声,才确认自己已经离开了卫家。
这里风沙大,民风也格外豪放。
连带着这里的女郎也胆大。
卫斯越的桌上再次出现一壶酒的时候,突然想到了长姊说的那坛青梅酒。
离家万里,他特意不去写信,不愿收到对方的来信。
夕阳散在他的脸上,明明是极淡的神情,却生了十分的艳色。
“卫郎君,你还是一个人吗?”
卫斯越动也不动。
“嗯。”
“你每回都是这话。”
卫斯越便不再言语。
女孩有些难过,却还是有些不甘,“那她怎么一直没来?”
卫斯越想,太远了,隔着千山万水,太远了。
“她要是不来呢?”
他天天在这里等,她也从来没见过那个人。
卫斯越继续望着远处的商队,“我一直等。”
等她走了,老板过来送茶点。
“卫郎君,你不收我束修,就收我一碟茶点吧。”
卫斯越没有拒绝。
老板又道“卫郎君,西北苦寒,不如就此回去见她。”
他没有读过书,只知道天底下没有哪里比西北还要苦,寻常人怎么会想着来这里。
卫斯越笑着摇了摇头,起了身离开。
他回到房间里,再次打开了箱笼。
新衣从来没穿过,可衣角早就被磨出了毛边。
他坐在黄沙堆里,梦中所想的,却是那院中的一树青梅。
酸涩清香,每每想起来,便觉得口中生津,心中发苦。
他买来一棵又一棵的青梅树苗,一次一次死在黄沙堆里,然后再买,直到胡商都觉得不好意思再卖,劝他买些别的。
卫斯越找了笔墨来,几欲提笔,终究是墨汁浸湿了纸张,无从开口。
一直第二个日落,第三个日落。
他来到了街上替人写家书的老书生那里,排队的人极多,多是轮休的士卒,或是说着话,或是往前张望着,个个都是殷切期盼的面色。
老书生极有耐心,并不急着下笔,等他们说完了,才拿笔开始写。
西北边陲之地,山高路远,家书便格外的贵重起来。
卫斯越想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想,旁人见他浑噩,便也不管不顾插着队。
到他时,老书生的笔墨已经干了,他一边拿粗茶水倒进去匀,一边道“我就这些洗笔的墨,你最好是明日再来。”
说完,他抬起头,便看见一个年轻郎君坐在他对面,举止尔雅,气度不凡,十分不像来写信的。
便纳罕道“我看你也是读书人,何不自己动笔?”
卫斯越轻声道“千言万语,无从下笔。”
老书生不再多问,起身重新研了墨拿了纸,等着他开口。
“长姊亲启,庶弟斯越,不辞而别……”
说了几个字,卫斯越就停了下来。
“西北风沙漫天……”
想了许久,卫斯越忽然觉得胸口仿佛被挖了一个洞,酸胀到了极致。
卫斯越抬眼看向算命先生,“劳请先生替我写一份家书。”
“方才念的那些?”
“不必写了。”
“请先生将敬颂改为顺颂。”
老先生看了他一眼,依言行了。
“那我便把长姊二字去了吧。”
“不必。”
信写了,卫斯越托了商队替他带回去。
卫斯越一边盼着,盼着信送得快一些。
一边又害怕,害怕那封信,再过来的时候,他又能逃到哪里。
于是夜里的梦境不再是满树的青梅。
而是落日下一声一声的斯越。
卫斯越不敢再动了,他怕自己一走,回信就没有了着落。
他等着,一日又一日。
直到同窗来西北赴任,考察民情听说有个卫先生,便疑心是他。
寻过来时,果真见到他,一时开怀,一时又是感慨。
“松茂,你别伤心。”
游子在外,最怕听到劝诫的话,卫斯越心中突然涌来一阵尖锐的痛意。
“什么?”
见他面色茫然,对方这才知道他还不知情。
又听他道“竹如大病一场,他寻了许多人找你的消息……哎,松茂,你早该回去看看。”
卫斯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他只想快一些,再快一些。
哪怕他想快,可是一路的关防却快不了,西北边陲之地,但有变故,总是格外的敏锐,他也一次次的被留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一面不安,一面又存着侥幸,一点一点的往宛南走。
逃离时,他总觉得路太短,怕有回头的余地,而现在,却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他一路回到宛南,变故浩劫如同潮水一样褪去,人人都在庆幸与咒骂中来回拾捡着新生。
他来得太迟,同窗见了他,却多是感慨他有幸,两王相争,他们这些人活得胆战心惊,哪怕现在这一关过了,将来又要十分担心被牵连到谋逆一事中。
说过了这话,又殷勤的同他说起袁氏与卫氏的姻亲之事。
他想起那时他不告而别,也是这样的夜色,也是这样的凉。
于是回去的脚步便慢了起来,他想,这样也很好,他见过了,知道她很好,这就够了。
直到他碰上一个像是从教坊司里逃出来的官妓,这样的事总是有的,却仍是想起那个投湖的舞姬。
他并不认得她,只是见她衣衫褴褛,赤着脚往前走,生了怜悯之心,拿了一件新衫给她披上了。
他转身欲走,却听她喊了一声卫二郎。
沈玉珠的嗓子并不好,哑得厉害,自报家门时,卫斯越依旧没能认出她。
她的脚已经冻烂了,加上沙石草木的折磨,走得并不容易。
沈玉珠便这么一步一步跟着他,慢慢说起了沈家的事。
卫斯越听得并不认真,他无心关怀她的事。
沈玉珠便不再开口。
走到后面,沈玉珠就不说话了,她的脚沁着血,又被教坊司折磨了许久,能跑到这里,已经拼尽了气力,自然没余力说话了。
卫斯越还是将她背在了背上。
他并无私心,只是想着,长姊总是怜悯女子,说女子存活的艰难。
沈玉珠趴在他背上说了声多谢。
来到望春山上,他看见了数不清的冢,整整齐齐,却又没有墓碑。
沈玉珠就自顾来到了一座坟前,用自己的衣袖将草木扫干净了,才跪坐在一旁。
她说起自己的母亲如何的孤苦,自己又是如何在沈家长大,字字句句,都离不开沈素洁三个字。
望春山并不高,在不是望春山之前,极为热闹,三月踏青,四月放风,五月折花,六月望远。
现如今,却是杂草丛生。
他慢慢听在了心里,才将她从往事中拉出来,依稀记得,他们是见过的。
沈玉珠脱了外衫放在一旁,裸露的肩背上尽是鞭痕烫伤,她只是一点一点把坟头的草除了。
她想起那时听说卫亦舒替袁从筹收尸时的场景,她那时只觉得格外痛快,格外的解气。
嫉妒她的何曾是卫乔莲。
从来只是她而已。
他转身欲走,却被她叫住,山风阴冷,日光渐弱,沈玉珠侧着头看他,微弱的日光将她脸上的伤照得有些狰狞,偏偏一双眼眸平静得像是死水。
卫氏兄弟实在是不像的。
她这样想,想多了,又觉得不大痛快。
“卫二郎,你以为她很好么?”
沈素洁那样拦着他,以至于今日,他才能回到宛南。
世人都在羡慕卫氏女与袁氏大郎的婚事,羡慕他们的天作之合,羡慕他们云开见月明。
“你也觉得她嫁给袁从简很好么?”
卫斯越没有说话。
“你听了一路,卫斯越,你不去见她么?”
沈玉珠摸着坟上的土,轻声道“我很感激你能帮我,送我来陪他,就当是我报答你的。”
“倘若你想要她好好活着,就去见她。”
“我阿兄满心以为他算无遗策,以为她腹中真的有了他的孩儿,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
说到此处,沈玉珠扯了些笑,似是讥讽,似是悲凉,“偏偏被他最看不起的人给蒙骗了。”
梁成碧为了一个婢女暗地里作假,别说沈素洁,就连她也是不信的。
偏偏她就是做了。
卫斯越听到这里脑中忽然翁鸣一声,追问道“什么?”
沈玉珠依旧看着手中的土,轻声道“阿兄,梁成碧哄骗了你,她没有身孕,你后不后悔?”
她这样问着,心里却是已经有了答案。
他从来是不会后悔的。
“你在西北喝茶的时候,她早已被我阿兄掳来了。连如今的袁从简也从不是真心求娶,他只想将沈氏裴氏斩草除根。”
卫斯越蘧然变了脸色,想要再问些什么,却又不愿再问下去。
便握紧了剑,迅速往山下去。
沈玉珠自顾在旁边挖着坑,一面道“阿兄,你看,爱护她的人很多,你放心。”
等到夜里,她才勉强爬进这个算是坟墓的坑里,拿着磨好的簪子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你放心。”
等到他寻到江全时,袁从简并不在,袁家早就等着卫家来人看一看卫亦舒,见他来了,连歇息都不敢叫他歇息,一路往卫亦舒的袁氏夫妇这里带。
袁夫人看他神情悲怆,却又明知这一切的内情,自觉连开口安抚的脸面都没有,索性托病离开。
卫斯越也并不想听她说什么,只是想要快一些见她。
那短短的几十步,倒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直到她看过来,喊了声斯越,他才生了勇气走到她面前。
她靠着他,连说话都没有什么力气。
卫斯越便觉得心口的洞像是被填满之后又被重新凿开。
马车走得很慢,她也昏睡得厉害,偶尔清醒时,她就抬起头笑着看他,然后说“斯越,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长姊。”
他看到她好似更加开怀了些,便将这句话反反复复的说着。
她便闭上眼,同他说小红,说福宝,说团圆,说如意。
她满心里都是对她们的愧疚与痛楚,说她对不住她们。
说着说着,卫亦舒就微微抬起头,伸手给他擦脸,“斯越,你别哭。”
他便闭上眼,只是仍然颤得厉害。
她便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斯越,你别哭。”
那么多个被折辱得痛苦不堪的时日里,她所有的一切,都送给了他们,连带着性命都送还了,她总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可现在将这句话说了,她反而觉得无比的难过。
她要死了,可是斯越该怎么办才好。
“我喜爱长姊。”
卫斯越紧紧握住她的手,“斯越大不敬,喜爱长姊。”
他抢先说了,这背德的罪名便自然该全数放在他身上。
她并不说自己自己同沈素洁的事,也不提与袁从简的事,如同他们不提及情愫这件事一样。
马车颠得厉害,她难受得厉害,口中的腥热便止不住的往外涌。
卫斯越用袖子给她擦着,直到袖子染红了,他才停下动作。
等她昏睡过去,他便这样越轨的抱着她,同她说着在西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