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尽了,便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音。
“长姊,你再给我簪花,好不好?”
那时他嫉妒袁从简送给她的花,可真的将她手里的花要来了,他才惊觉这份情意并不是他们所能承受的。
他极想极想回到一开始,他们并不亲近,她可以安心嫁人,一世无虞。
一路醒醒睡睡,她呕的血也越来越少,面色却是越来越惨白。
“斯越,我想去外面走走,不想坐马车了。”
她没有半点力气,卫斯越便停了车,将她抱出来,残阳如血,映在她脸上,却添不上半分红润。
“斯越,你上次也是这样背我的。”
她踩在地上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他便将她背着,一步一步往外面么走。
上一次正是仲秋,银杏金黄,她大病初愈,却又想偷懒,一定要他背着。
“那我一直背到长姊好为止。”
卫亦舒便轻轻的笑,“你这是什么胡话。”
说完了,她便不说话了。
大抵她还是怕死的,还是想活的。
她这样想着,眼泪便忍不住。
她总是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那些怨怼和难过便压不住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偏偏她运气这样不好,遇上的人总是这样不讲理。
为什么就连斯越也失约了,为什么她想活,却总是活不长。
卫斯越便慢了脚步,想要道歉,却又不知该从哪一处说起。
等她哭够了,睡着了,才背着她回马车。
一路走走停停,深夜才赶到留栈。
等她醒,已经是三天后了。
医师来了一批又一批,卫斯越的心也一点一点沉到谷底。
日光难得明媚,她稍稍抬头,便看见窗外的日光洒进来。
她一醒,服侍她的婢女便给她添衣穿鞋。
等她穿戴好了,卫斯越才进来,手中拿了一盏药,卫亦舒看了片刻,还是喝了。
等漱了口,才道“好苦。”
卫斯越将她扶到外面的廊上,往下看,便能看到庭院里的青梅树。
他不提往事,也不提他们要去哪里。
她便问起他在西北的事,“我在梦里也听你说话,说你在西北种青梅树,却怎么也种不活。”
卫斯越看着她,伸手将她耳边的碎发别开了,一双眼眸含了笑,像是碎了的星子落在了他的眼里。
“长姊,我养活了的。”
卫亦舒由衷感慨道“原来西北这种黄沙之地也能种青梅。”
她说完,便慢慢倚在他肩上,“斯越,我误了你。”
他听得心中酸涩胀痛,却仍是笑着“罪责过错在我,并不在长姊。”
卫亦舒紧紧攥着他的手,“斯越,你不明白。”
她不是卫亦舒。
可她怎么敢说。
她怕了,怕了沈素洁,怕了公孙卞真,怕了袁从简,怕身边再次出现和他们相干的人,她真的怕了。
卫斯越并未追问,只是道“长姊,你累不累?”
她的身子已经慢慢靠在他怀里了,只有她自己不曾发觉。
卫亦舒勉力伸手接住了吹来的一片叶子,想起那时他们在竹林里打架的场景,勾了勾嘴角。
“如果斯越舞剑给我看,我就不累了。”
他沉吟片刻,还是说了好,等将她安顿好,仔仔细细裹住了,才拿了剑下楼。
文人雅士吃醉了便舞剑舞枪的不在少数,因为并没有人上前凑热闹。
他抬起头,便瞧见她笑盈盈的脸,还有那双眼眸里毫无保留的情意。
风声剑声混在一起,急促的脚步下,是他并不安宁的心。
他舞了半刻,忽然停住动作,仰头看她,她早已歪着头昏睡过去了。
他收了剑,回到她身边,下意识捧住了她的脸。
体温仍是热的,呼吸虽然微弱,也仍是在的。
他松了口气,弯腰将她抱进房里。
刚想寻人来替她更衣,便被她拉住了手。
“斯越,你读书给我听。”
他便依言坐在月牙凳上,并不翻书,只是胡乱找了一篇背着。
她便也这样静静看着他。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是《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长姊读过一遍也记得吗?”
卫亦舒笑道“我读了很多遍的。”
因为卫斯渺的缘故,这样的书极少会出现在她面前,倒是他在江全应考时给她读过一次解闷。
话说完了,她便敛了笑,卫斯越便也不再说话。
正当她准备搪塞过去时,他已经先开口了“行行重行行,我早已念了千余遍。”
他不问她为什么要读这本书,为什么将它记得这样清楚。
却又想让她知道,他极想回来见她。
卫亦舒用力握紧他的手,又苶然松开,他却反手将她的手握住 ,像是解脱了一般。
“我与长姊,再也不会别离了。”
卫亦舒伸手抚上他的脸,轻声道“斯越 ,你慢一点忘记我,好不好?”
她有些怕死,有些私心,一个人太孤单了,她想留他在身边,替她赶走死亡的恐惧与病痛的折磨。
哪怕一天也好。
卫斯越并未答话,只是将她滚下的眼泪擦了。
她便又问了一遍,“斯越,好吗?”
她自知死期将近,所以再也没有顾及的亲近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的长姊身份。
她委屈了许久,所以想着放肆。
却忘记了他从来是守礼克己的,从未僭本分。
而这一路行来,他却毫无顾忌地同她朝夕相处,搂抱亲昵。
“我永不会忘记长姊。”
她便放下心,“斯越,我好累,你接着念书给我听好不好?”
他便起身坐到脚踏上,轻轻念着西洲曲,她闭着眼听着,偶尔也会念下一句。
她起不来身,行程便也就搁浅在这里。
有时她睡醒了,也要好半天才认得出这是哪里。
只是一睁眼,他就坐在旁边,有时只是给她喂些水,有时只是揽抱着她,在窗前透气。
“斯越,昨日我梦见你同我一起掉下那个寒潭了。”
潭水冷得厉害,她也怕得厉害,他牵着她的手,用力的往岸上拉,偏偏水是那样多,多得让人窒息。
卫斯越并未言语,等她又睡下了,方才脱了鞋袜与她躺在一起。
她梦中也并不好过,有时会说胡话,他从只言片语中窥见沈素洁的身影,窥见那些并不坦荡的真相。
他也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安抚她不要怕。
他总在后悔,后悔自己失约背弃承诺。
后悔将她一个人扔在了诡谲的宛南。
这股悔意像是一根刺,吞不下去,拿不出来。
直至他将棺材准备好,将安葬之处挑选好,这股悔意才得以暂时的安放。
她从浑噩的梦中清醒,他不知道何时已经换上了旧日的衣衫,像是梳洗妆点过。
“我扶长姊梳洗。”
她也真的被他抱去梳洗,换上了旧日的衣裙发饰。
“这玉珏是我给你的。”
“我与长姊一人一块。”
卫亦舒后知后觉,却没有点破。
他却道“这是我与长姊的信物。”
她诧异的看向他,他却并不解释,只是将一张纸拿到她面前。
“这是我们的婚书。”
她低头看了半晌,忽然生出了怪异的 荒谬的念头。
“斯越,我们不能这样。”
卫斯越却是拿了笔,握住她的手慢慢签了字。
然后又亲口念了一遍,最后丢进了火炉之中。
她心中的念头便越发的清晰。
却也让她生出更多的痛楚。
“斯越,斯渺身边没有人了,就当我拜托你,好好照顾他。”
她说得急切,像是极力打断什么。
卫斯越只是静静看着她。
“倘若只是我喜爱长姊,我不会觉得后悔。”
假使只有这样的痛楚,他大抵是熬得下去的。
年年岁岁,守到西北的黄沙里也能种出青梅,守到她平安顺遂,儿孙满堂,大抵是熬得下去的。
她希望他自由,他就有自由。
她希望他快意,他便会快意。
“我背弃过承诺,日夜自愧,不得解脱,长姊,我不能再背弃第二次。”
“就为了承诺,你要怎么样?要同我一起死吗?”
她甚至不敢将殉情两个字坦白,他心中却已经将这两个字滚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多日来的解脱感终于有了方向。
是了,殉情。
“我并不是为了承诺,我想同长姊在一起,不想再让长姊惊惧不安。”
“我改不了血脉羁绊,唯一可以自主的,唯有性命而已。”
“长姊,我少时孤寂,吃够了煎熬的苦楚,不想下半生再做飘零的孤魂野鬼。”
“没有长姊,我与孤鬼无异。”
偌大的卫家,偌大的宛南,偌大的西北,有羁绊的,却只有她而已。
卫亦舒忽然滚下泪,“斯越,我不想你这样。”
卫斯越同她靠在一起,安抚道“我所做的,都是我想的。”
卫亦舒侧身抱住他,靠在他的肩头,许久才极小声道“斯越,你好好活着,好不好?”
“我并不是真正的卫亦舒,我只是一个不小心来到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你并没有背德,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走得那样匆忙,心底一定很愧疚难安。
她这样想,却觉得更难过了些。
“长姊,我从未生过悔意。”
“现在也不曾。”
“我陪着长姊,长姊不再是孤魂野鬼了。”
屋内的炭火太旺,她的视线便更模糊了些,只依稀记得他伸手拿了什么到她面前。
“长姊,庭院的青梅开花了。”
他想起那时同袁从简说过的话,世上难有圆满。
他们也得不到圆满,唯有死路一条而已。
可他想着,哪怕是死路,也该同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