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的天,风扫尽后的是一片明净;明净的下面,是一片繁华的燕京集市。
各式各样的店铺在初晓时分醒来,开始繁忙的一天。
有家胭脂铺上了新货,有一个老人在街头书春,还有一家挂满了彩色纸风车的馄饨铺吸引了念理的目光,书颜摘下一个风车递到了念理的手里,又向店家要了两碗馄饨。
今日是个好日子,念理穿了一身赖妈妈做的新衣裳,梳着羊角辫,正合她稚嫩的年龄。
书颜这日也穿得好看,一身淡青色留仙裙,仙气飘飘,额头贴了花钿,鬓边的银流苏和青玉耳坠交错,叮当作响,那日洗去的胭脂甲又被她染了回来,玉指青葱点绛唇,眉眼盈盈,茉莉香气袭人。
“母亲。”念理饶有兴致地吹着风车,小孩子的世界是最为质朴快乐的,一个小玩具,一次母亲带她的出门都能让她开心很久。
店家主人正在出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馄饨,念理身后的一家人吸引了书颜的注意。
那是一家四口。
母亲抱着正在吱吱呀呀的小女儿,父亲带着大儿子,那儿子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正踮着脚望眼欲穿着锅里上下起伏的馄饨。
一家四口皆是一样的粗衣麻布,他们一定是城外的佃户农家,趁着新年进城来了。
儿子小心翼翼地端着这锅的第一碗馄饨,放在了母亲面前,那父亲一手一碗,坐在了二人对面。
书颜看着那儿子的身形,估着他的年纪,不禁有些恍惚。
“母亲,您照顾妹妹辛苦了,您和妹妹多吃些。”儿子懂事地将自己碗里的馄饨擓了几个到母亲碗里道。
“你光顾着你母亲,也看看你自己。”父亲看着面前的三人,又把自己的馄饨擓给正在长个的儿子,慈爱道。
看到这里书颜不禁鼻子开始酸了,她知道,如果振理还在,如果那孩子也还在,自己也会是一家四口,也会在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早上,映着朝阳外出吃馄饨。但又不会像眼前的这家,四个人分三碗馄饨,自己家定是要一人一碗的。自己和振理可能是一儿一女,也有可能是两个女儿,但无论怎么样振理都会喜欢这俩孩子的。
“母亲,我还想要小贝壳。”念理从碗里抬起自己乌溜溜的眼珠子,带着些许恳求道,“念理还想要小贝壳。”
“好呀。”书颜擦去眼角的湿润,笑道,“念理想要甚么母亲都给!说吧,念理还想要甚么?!母亲都给买!”
小小的念理不知发生了甚么,只知道平日繁忙的母亲终于有时间陪自己上街,陪自己玩耍,给自己打扮,还买了自己盼了许久才能买的糖葫芦。
念理激动地拍手,胸前的长命锁随着她一跳一跳的,不一会儿又陷入了苦思冥想,安静地吃完了一碗馄饨后方向书颜郑重道,“母亲,念理不想要其它的了,念理只想要母亲多陪念理玩。”
书颜怔住了。
“赖妈妈总是拦着我玩,霍舅母固然好,可清嘉太小了,婉姐姐又不在,皇爷爷去当皇帝了,飞蝗跟着舅舅走了…念理想同母亲玩。”念理数落着众人,认真道。
书颜听完念理的话,方发现自己是冷落了女儿许久。确实如此,自从念理会走路后自己就把她丢给了奶妈和保姆,明明在她出生的时候自己是那么珍视她,可是…自从献恭驾崩,自己又与女儿见过几次面?
“对不起,念理。是母亲不对。”书颜俯下身子,对视念理,道,“是母亲太忙,忽视你了。”
书颜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念理的羊角小辫,心中百味,随即心又一狠,道,“既想同母亲玩,那还想同皇爷爷玩吗?”
“可以一起玩吗?”念理贪心道。
“可以。”书颜鼻中酸楚,道,“玩累了,咱们就回宫找皇爷爷,让皇爷爷的御厨做好吃的水晶团子,好么?”
“好!”
书颜说话算数,正午的时候果然背着玩累的念理去见了如意。念理也奇怪,玩累了在吵吵嚷嚷的市集里睡得香极了,可到了如意的书房,竟然听着更漏的水滴声扭捏了两声醒了。
书颜已有好几日未见如意了,这日她着盛装,款款而来,又盈盈施礼,竟一时将如意看呆了。
如意道,“公主甚少打扮成这样…好看。”
“许久没打扮了。”书颜理着鬓边的一缕碎发,道,“今早念理起床喊了两声皇爷爷,想来是许久没见皇上念着呢,便带念理来了。”
“左右都在宫里,念理想我跑来就是了,不用公主这么正式…”如意见着念理眼前一亮,笑道,“念理上街玩去了?”
“嗯!参见皇爷爷!念理还吃了糖葫芦!”念理说罢便欢快地爬到了如意的身上,如同一只上树的猴揪着衣裳,爬上案后又不怕事地拿起了如意的朱红,开始在纸上画了起来。
“念理!”书颜惊叫一声却没有动身阻止:她在纵容念理,她要知道如意对念理的底线在哪里——对着这个从小就欢喜他爱同他玩耍要他喂饭的孩子的底线在哪里;书颜又有些恍惚,忆起了从前。
午后的燕帐,燕王李思慎从午睡中醒来,他刚完成一场梦中的杀敌,匈人的血迹像雨滴一样滴在自己脸上,痒痒的,醒来方知是年幼的书颜拿着狼毫在他的脸上画画。
自己当时多大?怕是也是和念理这样不怕事不知礼的年岁。
如果振理还在,会不会也沉浸在女儿泼墨作画的喜悦里?
如意没有理睬书颜,笑咯咯地用一支墨笔换回了念理手上的朱红。
书颜放下心,拉回思绪不动声色道,“念理,母亲看你欢喜皇爷爷…不如今日你就留在皇爷爷处,皇爷爷疼你,凛熙妃也欢喜你……”
“那母亲呢?”念理的心思此刻在眼前的画上,只漫不经心问道。
“母亲明早来接你。”书颜狠一狠心道,“你若欢喜,在皇爷爷处多留几日也是可以的。皇爷爷的御厨是会做荷花酥的,是你欢喜的…”
“好。”
“那公主过几日再来接念理吧。”如意心中了然,不悲不喜不怒不威道,“凛熙年纪小,也是长日无事,让念理来解解闷也好。”
尘埃落定。
书颜不忍再多说甚么,只屈身退了出去。
午夜狂风大作,似要吹断屋后的青竹,鹅毛般的大雪又纷纷扬扬,迷得人睁不开眼。
书颜披着大氅,站在如意的高阁前。
高阁里头亮堂堂的,仿佛点了千灯又犹如火海,也难怪,念理怕黑晚上定是要亮许多灯的。
午夜传召,书颜立刻来了——还是上午的那套装束——她毫无睡意——她想到了那个薄命的女子鹿亦真。当年嗤弃鹿家,如今自己也不过是另一个鹿家:所求之物皆是不得,所握之人皆是傀儡。
在风雪中等了半个时辰,如意方让书颜进了屋。
书颜摇摇晃晃地进屋,终于支撑不住颓坐在地笼旁,她极力撑着,向着女孩哭的方向巡去。
“冷吗?”
如意站在案前,问道。
书颜冷,但是如意的声音更冷。
“燕国地北,又逢经年不见的极寒。冷。但心更冷。”书颜陈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