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朕为甚么让你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吗?”如意声如裂冰。
“臣知道。”书颜道,“臣不敢说。”
屋中寂静,如意冷漠,书颜不安地向里屋窥去——自己的女儿还在里头小声呜咽。
过了许久,如意方开口道,“朕懂你的意思。拿女儿换先皇的儿子。”
如意果然聪明,明白自己的意思,并以此为机反将了一军。书颜道,“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我丈夫,我女儿是他留给我唯一的孩子,皇上不亏。”
“你有没有想过,朕一怒之下会对你女儿下手?”如意心中百味,问道。
“皇上仁德大善,与念理感情深厚,臣赌皇上不敢对念理怎样。自然,臣也会注意,不让那孩子轻易被人利用。”书颜恭敬道,“自己的女儿,也是打心底里疼的。”
“那孩子,还好吗?”
“像恭儿,哭声如洪钟。”书颜啜泣道。
窗外的雪用力地敲打屋檐和瓦片,发出巨响。
但昨夜的雪更大,大到萧顺差点迷了方向,找不到回燕京的路。
他回不来,更带不回献恭的儿子。
“那孩子值得你这么做么?”如意在光下痛苦地问道。
为何老天如此不公?
当他幼年被牵连获罪,满朝大臣九州天下,竟无一人为稚子求情;而这个孩子,竟可以让书颜丢下女儿,丢下燕国,丢下天下来换他;而他的父亲,恰恰是派杀手暗杀自己的人。
却也是给了自己皇位的人。
“因为他是恭儿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值得我这么做。”书颜跪在如意的脚边,求道,“我不是为了大周,我只是为了恭儿,为了我自己!我与恭儿年少相识,同读共识,天京陷落后我俩互相依存,共撑国难!皇上!我只想让他能长大,能把恭儿的血脉流传下去,能让我再看看恭儿的脸!我不要他做皇帝!皇上!我知道您是忌怕燕国!书颜确是燕国公主,也自知自己权柄过尚,可敌半朝…可若没有这权柄,我护不住燕国,但我有了这权柄,我便保不住恭儿的儿子!”
“史书累累,字字是用血写成的。我从小长在宫中,怎会不知先帝的遗腹子会成为皇上您的顾虑?我缘以为我大权在握便可清明向上,不复现礼崩乐坏…”
“礼崩乐坏?那公主有没有想过…”如意弯腰抬起书颜的脸,二人在烛光中四目相对,如意道,“公主,我要实话。”
寒风簌簌。
“有。”
“我信公主。”
如意松开书颜的脸,冷笑道,“先皇驾崩前钦点我来做继君,我不愿意,公主说了不可辞位。我便应了公主,其实公主早就盼着凛然妃肚子里的是儿子…多事之秋时让我接手这个烫手的山芋,做个泥塑皇帝,等盛世清明之际再凭帝姬之尊拨乱反正?”
“这就是公主的礼,崩,乐,坏。”
“皇上!”书颜辩解道,“我没有盼着这孩子是个男孩!但是他出生后,我,我不敢说没有过这种心思,可是…”
“皇上,菀青愿辞去军中众任,独留燕国公主一号,以抵大逆之过。”
二人坦诚,野心昭然,书颜不得不跪拜谢罪道。
烛爆一霎,寒雪连夜。
如意道,“朕不能让你辞任。菀青你聪明,你掌大权,你退出,罪人就是朕。凛然生产那日你便打了这主意了!”
“没有!”书颜立刻叩头辩解道,“臣当时一时性急,没有顾虑那么多!今日更是因为方才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那日分明是皇上想得长远,没有立刻卸任酿成大祸!”
烛火在二人周围噼噼哩哩地爆着,里屋的声音渐渐小了,渐渐消失。
“我怕!我是罪人之子!这皇位于我就是流沙之于掌心,我怕你夺了我的皇位,但我更怕没有你后的众叛亲离。”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如意道,“那日你说对了一件事,菀青。朕的皇位,是桓祖给的。虽然是任,却也是荣。”
“公主。”如意突然跪下,道,“如意求公主留一条活路。公主让我留那孩子一条活路,公主能否留我一条活路?!我一直隐姓埋名,参军也只是为九州御敌;我无心恋权却被推上了这个位子,如今我已经站在这儿了,那请公主留我一条活路。”
二人对跪,书颜解去大氅华服,脱簪褪环,拜道,“臣谢皇上恩典。”
“书颜,带念理走吧。”如意长舒一气,道,“她哭你已经哭了一个时辰了。”
是的,哭了一个时辰,怎么哄都哄不好,凛熙已经没有法子了。
雪渐渐小了。
回去的马车里,书颜摩挲着女儿小小的身子,亲吻着熟睡的她,这是一种失而复得后的久别重逢。
马车银铃清脆,随雪轻响,书颜细细地察看有没有伤着,见一切安好后方放下悬着的心。
“听说皇甫维正来了。”经历一番生离死别,书颜擦掉眼角的泪,念理枕在她的双膝上,道。
“是。”青葙颔首道,轻掀帘子探看外头。
“再送一封信去,我想见见他。”书颜轻声道,“青葙,不要惊动雀鸟司的人。”
“小公子的命是保住了吗?”青葙问道,外头除了赶马车的红菱空无一人。
“没有。他的命还得看皇上。所以我要见皇甫大人。”书颜道,解下腰间的燕王宫令牌,递给青葙,道,“这个给皇上吧,我还要试最后一试。”
送出令牌的手摩挲着念理,忽然书颜双目睁圆,身子一僵。
“公主怎么了?”青葙以为书颜又不舒服了,便问道,“您方才吹了好久的冷风…”
“不见了。”
“甚么不见了?”
“不见了。”书颜双手环着念理的脖子,细细摸了一番确认了后才道,“恭儿给念理的长命锁不见了。”
如果那锁没有掉在路上,那便是掉在了如意那里。
或者,是如意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