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夜里咣当咣当地前行着。饿了,程家庚就从怀里掏出挤碎了的饼干塞进嘴里。亏着东升给出的主意,临上车买了这包吃食。脚挨脚肩碰肩,他慢慢地适应了车厢里的混合气味儿跟厕所边上的臭骚味儿,咀嚼起来并无妨碍。
一两个小时火车就停一站,一波人涌下去,一波人又挤上来,上来的人,口音越来越难听懂。离柳城已经很远了,离大上海越来越近了。出来时难回亦难耶,挣不到钱没有脸回去的,没有脸见师娘跟媳妇。还要跟那个小生命赛跑,在孩子出生前六个月内,他要挣到足够的钱赶回去。爸爸来上海时比自己小四岁,还是一个战乱年代,程家庚一路上搜索着各种理由,来打消内心的恐惧。曾经听爸爸讲的奶奶讲的,爸爸上海闯荡的故事,在脑子里杂糅在一起,渐渐地完整清晰起来。
一九三八年的一个夜里,日本兵进城的前九天,十七岁的爸爸耀庭跟一个走四方的锯盆匠出走了。他们顺着古运河一路南下,路上被乱兵冲散。没有了匠人经济来源的爸爸只好乞讨,结伙了三五个叫花,有见过世面的,带领着向着要饭的天堂上海奔去。
几番拼打,他们在上海一条远离日兵据点的小街道安顿下来。与其它乞丐不同,爸爸每日清晨起得很早,天亮前就已经把整条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夜蔽屋檐下,日食百家饭,沿街店铺的人都知晓了勤快的北方小叫花。
有家酒馆添伙计一时找不到人,把爸爸抓了差。爸爸能认字会算账,被留了下来。酒馆生意红火,两年后成了大伙计的爸爸给老板出点子,不如把生意做到热闹点的地方去。酒馆搬迁闹市。隔两年爸爸再鼓动再搬迁,三年后,酒馆成了大酒楼,搬到了繁华的汉口路,街对面是华商证券物品交易所。在那里,爸爸创造了发迹的传奇。
一九四六年秋,证券交易所复业。酒馆饭桌上,常有客人议论行情。得空时爸爸也会到对过转转,一来二去悟些盈亏门道。偶尔还做些空头模拟,时间一长,竟成“行家高手”。
可是他没钱没资格,没黑没白地把体力用在酒楼里,像他父亲一样苦行僧般积攒着改变命运的钱财。有行情时,焦灼的他晚上就会做美梦,梦见有人借钱给他投资发了大财。当然更多的是梦到家乡的爹娘。进入上海滩第十个年头上,爸爸的好梦竟也成真了。
这日,常客许先生在店里独自喝着闷酒。爸爸过来倒茶,许先生说都道你行情算得准,来给我出出主意。看看许先生的证券,爸爸说这种券还会继续跌,侬全都卖掉就好。许先生半信半疑地卖掉之后,果然一跌到底。仍然半信半疑地听爸爸的话,余款全都吃进东纺券。几天后,东纺券炙手可热一路疯涨。感激爸爸让他在濒临绝境的地步起死回生,许先生拿出一笔不小的酬劳。爸爸不要,却说许先生让唔跟着侬可行?于是,爸爸柳树梢的喜鹊攀上高枝,作了许先生跟班。
在爸爸的参谋下,许先生财富大增。有财就有官,由主计官升职到会计局副局长,公务缠身,证券交易都交由爸爸代理。代许局长做交易外,爸爸还代理了更多的买卖,成了上海滩二百三十多名经纪人中的大经纪。这期间,有了一个来自上海近郊的乡下女人。
就在他的财富暴涨期间,村里的爷爷去世了。去地里收拾庄稼时,被驻扎铁佛寺的日本兵当活靶子射杀了。奶奶没有像她的婆婆一样,在男人去世不久后追随而去,而是苦苦等待着儿子回来。就在爸爸准备荣耀还乡之际,社会出现了大变局。
一九四九年五月,解放军进入上海,爸爸的主雇许副局长随国民政府南逃了。因为跟许副局长的关系,爸爸被抓了起来,女人离他而去。关押两年后被遣送原籍,不幸的是,下车时被押送人踢下车来摔坏一条腿。赤裸裸走赤裸裸回,且回来时还戴了一顶“旧职员”的黑帽子。按上级指示,村党支部看管,进行社会主义劳动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