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战败撤走后，柳城恢复了安宁，而刘大明在铁佛村生活的并不清静。

日本人走了，那些牺牲的运河西岸邻省救国队队员的家人们，把他们亲人的被害怪罪到刘大明头上，认是这个汉奸导致了亲人被抓被杀。于是，就有人过到运河东岸寻仇，或是家人们一起，或是协同他们当地公安人员。侥幸躲过两回枪子后，刘大明成了惊弓之鸟。地里做活时，总是东张西望不能安心，做上一会子就转到别处去。晚上也不敢住家里，轮番到村里人家、村部或果树行卧棚里睡觉。如此这般到了新中国成立，寻仇的人少了下来。又过了三四年时间，寻仇者不再出现。而刘大明却落下了后遗症，一天从早到晚要打几百个冷颤。仿佛有个黑洞洞的枪口在哪里对着他，脖子像安了弹簧一样，总是不停地转动。时常夜里一身大汗地醒来，嘴里嚷嚷着：俺没有杀人，俺不是汉奸耶。

六九年，随着一场运动高潮的到来，在跟村里其它被打成“地富反坏右”的人经历了数场批斗后，刘大明崩溃了。嘴里念叨着“俺没有杀人，俺不是汉奸”的话，披头散发地疯跑在村头街口。批斗的人以为他装疯卖傻，当发现他一次又一次地，把夹杂着羊粪鸡粪的杂草塞进嘴里咽进肚里的时候，才不得不相信他确实疯了。七二年，刘大明掉进村头的氨水池里，连熏带淹死掉了。被打捞出来的时候全身肿胀成了面包样，而神态异常得安详。

从记事起就受父亲汉奸名声的影响，刘大明的儿子刘永志脾性沉闷。跟他爸爸一样身材高大，却是个罗锅儿腰。人前低声下气，从没直起过身子。办完父亲丧事后，永志到寺前场子的古柳上上吊了。永志死后妻子改嫁，留下七岁的儿子刘东升成了孤儿。

程家庚一手轻按着翕动的鼻翼，一手转动着手腕用草茎为米羊引路，而耳朵里却是细细聆听着师傅嘴中的故事。那年建铁佛村抗日纪念馆，东升因为记述爷爷的口径而魔怔了好长时间。这回说什么也要独资建寺，自己理解他的心情。可是，谁人又能理解自己呢。

爸爸，是在寺前场子上被批斗导致的去世。爷爷，是在寺西庄稼地里被日本兵当活靶子射杀的。自己，则是小时候在寺里吃贡品填饱肚子。虽然，家事跟铁佛寺的牵连并没有像东升跟百元夫那般轴实，但是，他独资建寺的欲望比二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打一九五一年起，爸爸被打成“旧政府旧职员”遣返铁佛村起，六十多年来，老程家太需要扬眉吐气了。

闷热闷来了大风，闷来了电闪雷鸣跟暴雨。刘东升把释参师傅抱进屋里，回来，又跟程家庚一起把跪在地上的百元夫架进了屋。七黄黄凑热闹，跟在主人后边跑进跑出。

“风是雨头，屁是屎头。”看着三位后生的狼狈样儿，释参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