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光黑的宽大办公桌，墙边的红木书柜，窗台上香艳的波斯菊，再见了。待了六年的办公室，待了十一年的办公楼，待了二十一年的柳城，再见了。从三十四岁到五十五岁，人生最宝贵的年华留在了这座城市。中小企业租售卖创新，大型国企改革攻坚，科技引导，城市品牌塑造，困难群众脱贫，经济社会全面推动，不可谓不尽心尽力，那么，为什么不能重新走进省政府的大门呢？咳，听天命吧，还有些地市级领导去省里都没有升职呢。

目光从空阔的大楼广场上回到室内，打窗前回身坐下。伸手，右前方拿来《柳都市志》，这本书在他办公桌上放了十年，封面从崭新到发黄，内页也起了不少的褶皱。他已翻阅了数百遍，现在，再一次打开结语默读起来：

柳都市古为神穷氏东鬲国，因禹浚九水开鬲津河而名，留下了后羿射日、精卫填海、嫦娥奔月、大禹治水及少康中兴等远古传说故事。秦废分封制置东鬲县。东汉初年铁佛寺盛名，改东鬲县为铁佛州。汉代有过理治天下的思想家，唐代出过征战匈奴的大将军，明代经历了靖难之役主战场的血雨腥风，清代出过不畏强权怒杀凶太监的勇知府，革命战争时期农家子弟南征西进抛头颅撒热血。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柳都人留下了一页页彪炳千古的华章……

岳勇读熟了历代名人治者，但是他不知道，作为这个城市的最高领导者，自己会被后人如何纪述。那夜在程家庚的引导下，绕过拆建工地，他悄悄地走进了即将拆除的铁佛寺大殿。

多年来，民间流传着“拜过铁佛寺，平安又无事”的说法。他相信会有些官员偷偷来过，他没有，先前他不认一尊铁菩萨能保佑什么。近一年来他认命了。去年年初省委组织部负责人跟他谈话的时候，他请求留任一年。他奇怪也失望，五个多亿的铁佛寺施工没有如己所愿，似有一张无形的网处处阻止着自己。好在，一大批干部任命中欲望有所补偿。离开柳城前，他决定向铁佛寺那个有名的老和尚请教一下，任职省政协到退休终是心有不甘的。然而，尽管知晓他跟程家庚的关系，释参与他并无开口相言，临行只是写了两句话送他。老和尚笔力如悬崖古松般苍劲，读来便是：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离开办公室前，发了个微信。柳城最后一夜只能属于深爱的小女子。

岳勇跟贺虹妙沉默着相拥。两人都知道，此一别相见时难了。

岳勇感谢身边的女人。感谢她的照顾，感谢她陪伴的快乐，更感谢她此时的泰然平和。他知道自己在贺虹妙心中的位置，想说让她成个家的话总也说不出口来。咳，只能交给时间老人，慢慢地去淡化这份情感吧。

贺虹妙感谢身边的男人。感谢他引导学习安排工作赋予的眼界跟阅历，感谢他带来的物质富足，带给家人的生活改观。他就要走了，好像再没有机会跟他在一起了，咳，自己本就没有资格跟他在一起的。解读了微信上发来的两行字，她没有说出那个影响心情的哑谜。她希望自己爱的人，爱过自己的这个男人，能够愉快地离开，愉快地离开他工作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对自己，对这里的一切，都留下美好的回忆。

柳都明珠的房子热卖的仲夏时节，岳勇离开了。他不知道，他坐车行驶在去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的时候，柳城不止一处响起鞭炮声。他也不知道，下午他在省政协接受欢迎仪式的时候，割破手腕的贺虹妙正被弟弟送往医院。他更不知道，他身后的柳城，没有他岳勇书记的柳城，会奏起何样的行进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