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闭月,书院里表面一片静谧,实际上寝室里全是激动不已的议论声。
子夜文殊坐在宽阔的刀身上饮酒,神识扫过整个青崖,待看到碧渠斋上的人影时,瞬间收起惊蛰,身影从天上落下来。
闻莺收回房间里的幻海珠,决定明天就走,春光无限,她为什么要在这里看人冷眼?
推开房门,院子里一株玉兰独自盛开,与月色相映,实在是清丽绝伦。
她在赏花,子夜文殊在看她。
这棵树很高,高过屋顶,闻莺便坐在屋檐边伴着它,直到万籁俱寂,直到夜雾成露。
直到子夜文殊来到她身边,闻莺看见他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茫然,而后是调整自己随意的坐姿。
想问候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有些难堪地想躲回梦界,又在心里告诉自己逃避没有用。
在她百转千回的时候,子夜文殊就这样一直望着她,终于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身上的酒味扑鼻而来,闻莺忍着没退后,以免惹恼了他,多生事端。
还是刚才的花,刚才的月色,只因多了一个人,哪里都不对起来。
“这些天过得可快活?”
啊?盯着花胡思乱想的闻莺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子夜文殊扯了下嘴角,有些讽刺的意味,“你还回来做什么?”
闻莺身上浸润着草木的清香,她应该刚去过一个百花齐放的地方,去度假?去赏花?去访友?
把他忘在脑后,一个人快活极了。
他说的回来,指的是哪个呢?闻莺掐住手心,忍着没跟他吵架。
“你助我度过两次大劫,无论什么前恩往事也该结束了,到此为止。”
子夜文殊终于斩断了这根线,这一次是在他们都清楚明白的情况下,闻莺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好。”
袖中的明珠光华自生,她要去梦界躲躲,不然太难看了。
“明日我就走,夜色已深,你也早点休息。”
子夜文殊突然伸手扣住闻莺的脉门,那颗珠子断了灵力,从她手上落下去,咕噜噜滚下屋檐。
滚过枝叶间,砸落几片花瓣,像一个小小的月亮,被白云托住,悬浮在地面上。
这一切都跟闻莺无关了,她无法使用灵力,失去万念归寂带来的平静,眼泪便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子夜文殊按住她颤抖的肩,将她脸上每一份痛心,每一颗泪珠都看得清清楚楚。
“疼吗?”他的手点在她心口处,不等她回答,“你可知我有多疼?”
“当所有人都知道却瞒着我的时候,当我到处寻找自己记忆的时候,怀疑这一切是真是假的时候,发现竟然是我最信任的人背叛了我的时候。”
“当我一闭眼就是鲜血淋漓的时候,当我收到你的诀别信的时候……闻莺,你说要补偿我,你拿什么偿还?”
“你总是自作主张,我管不了你,也拿你没办法,想让你哄哄我,你却只会跟我冷战。”
闻莺闭上眼扭过头去,明明是他先开始的,闭关什么的,一看就是借口,分明是想给她甩脸子,她才不会去贴他的冷脸。
子夜文殊钳住她的下颚,扳过她倔强的脸,“你还准备去哪儿?”
闻莺根本不想跟醉酒的子夜文殊说话,努力从他手下挣脱,最终也只是把自己气了个半死,瞪着他不说话。
子夜文殊努力寻找她眉目间认错的迹象,却只看到的她不耐烦,“你知道关心卫真钰,却不会跟我说句好话?”
“嗯?”
子夜文殊冷哼一声,手上更加用力,闻莺皱紧眉头,忍着没叫疼,“他渡劫时你朝夕在侧,我呢?”
尔雅从门缝里看着那颗明珠,耳朵里都是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听到这句不由得提起心来,思量要是再打起来,门主能不能走脱。
闻莺咬了下唇瓣,有心想说些什么,却都觉得太过轻巧,这根本是个无解的死结。
“我曾经坐在殿顶等你一夜,想对你说愿意放弃一切跟你走,却只等到你忘情一吻,是你负我。”
闻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只是……别说梦无月不会同意,她也不愿意,一个为女人放弃自己责任的子夜文殊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子夜文殊读懂了她的心思,闻莺不后悔,也不觉得遗憾,坦然自若地接受他的诘问。
随便他,要杀要剐都随他,她反正绝不低头。
子夜文殊松开手,闻莺试了试一时半会儿解不开禁制,擦去泪痕,揉了揉肩膀,抬眼便看见幻海珠到了他手里。
虽然她现在并不需要它就能进出梦界,但有钥匙无疑更方便,何况这颗珠子承载了她无数回忆。
她一手握不住的珠子,在子夜文殊手里刚好,骨骼匀称的手指盘了盘。
闻莺并不担心他捏碎它,毕竟这玩意连子夜文殊的刀锋都能挡住。
一打岔,呼吸也顺畅了些,毕竟闻莺已经想通了,既然这一切是她自己造成的,她受他冷眼,煎熬挣扎都是自己活该,就连现在子夜文殊的为难责问也该她得。
“你自己要走的路也好,我给你选的也好,殊途同归。
你说我负心薄幸,可我从来没有辜负这份感情,我又欠你什么呢?”
算上她父母的仇,她欠他三条命,早已还清,他给的情,她也熬尽心血,还想让她怎么样呢?
闻莺在月下安然端坐,恬淡的眉目跟玉兰相衬,淡若云烟,“是我伤害了你没错。如今落在你手里,只要别牵连其他人,你只管报复。”
她神色平静,语气淡漠,不是秘法所致,是真心讨厌他。
子夜文殊捏紧了幻海珠,手背上青筋毕露,“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那又怎样?情随事迁,你都能对我拔刀相向不是吗?没人规定追求一个人,就要跟他一辈子绑在一起,那也太可怕了。”
“剑指峰上,我只是想把这把刀还给你!”子夜文殊突然提高声音,“可你呢?”
“你戴着我的结发,拿孟河泽送的幻海珠跟我争斗,让卫真钰住进听花苑,就连昔日相好的女儿也成了你的亲传弟子,若你把我的真心当做累赘,只管一剑杀了我,凭什么这样对我?”
这是什么转折?
闻莺头上冒出大大的问号,总觉得他的疯气来的莫名其妙,伸手去拿他手里的幻海珠,“等你酒醒了再跟我谈。”
子夜文殊手一晃,珠子就从他手上消失不见,反手去牵闻莺。
瓦片轻响间,闻莺就被子夜文殊压在身下。
她斜靠在屋顶上,半只手悬在屋檐边,发梢也垂落下去,闻莺偏过脸不想看见他。
今晚的子夜文殊实在糟糕透顶。
玉貌花颜,纤细的粉颈上几缕青丝,幽幽体香盖过他发丝的气息,丝丝缕缕,源源不绝。
她眉心深蹙,就连每一根睫毛都透出浓烈的抗拒和厌烦,子夜文殊降低了音阶,“莺莺,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闻莺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悲痛,忽然颈上一痛,不由得惊叫出声。
“啊!”
明显是痛苦难忍的声音,尔雅猛然推开门大呼一声,“放开我家仙子!”
卧槽!闻莺一下转过头朝外面看去,子夜文殊撑起身跟尔雅四目相对。
闻莺躺在他身下,从花枝间看到尔雅放大的瞳孔,真想躲到洞里去。
尔雅震惊了一下这个姿势,接着就被子夜文殊唇边的血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怀抱一把焦尾,努力保持镇静,“剑尊乃正人君子,怎能恃强凌弱?”
闻莺并不想用这个姿势说话,去推他让开,“我没事。”
子夜文殊翻身坐好,闻莺忘了自己的处境,撑住身下的瓦片借力,瞬间失去平衡滚下屋檐。
草,这大晚上的我真是服了。
尔雅本就蓄势待发,赶紧去接闻莺,子夜文殊回手便把她捞回自己怀里,让她落了个空,双方又隔着一步距离对峙。
闻莺坐在他腿上,捂着脖子喊,“疼死了,先给我止血呀。”
子夜文殊低下头,拉开她捂着伤口的手,被他咬破的血管正不断渗出泛着金光的血液,在月下散发着无与伦比地吸引力。
滚了滚喉结,忍着没吻上去,施法替她止血去痛,再拿丝帕轻轻擦去血迹,“好点了吗?”
“嗯,”抬首去看尔雅,她正担忧地看着他们,闻莺脸红的快烧起来了,“咳~没事,开个玩笑,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见。”
她在说什么啊!
闻莺挫败地靠回子夜文殊的胸膛,努力让她看出自己很安全,子夜文殊解开她身上的封禁,“我们换个地方谈谈。”
“尔雅,你放心去休息,我很快回来。”管不了那么多,闻莺立刻带着子夜文殊离开这让她尴尬不已的现场。
这是一个满是绣球的山谷,刚发出新叶,合着青青草地,雨水落下的声音,催人入眠,地势略高处,有一座精巧的阁楼。
他们站在阁楼最高处的走廊上,抬眼便能把整个山谷收入眼底,闻莺松开他的手,目光落在屋檐外的雨幕中,想开口,却突然听见奇怪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这是一处封闭的空间,但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在,子夜文殊收回神识,冷着脸问责闻莺。
闻莺也听清了,是男女欢好的声音,且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房间里,不管是谁进了这个小秘境,她现在出现在这儿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赶紧带着子夜文殊离开这里,这是最近她呆的地方,天地浩渺,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只见春花烂漫,野旷天低。
不远处就是她上次停留的地方,夜风凉如水,吹过平原,吹得发丝拂面。
闻莺捋开头发,小心碰了碰脖子上的伤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脸上的热度总算淡了些,“刚才是个意外,我没想到这个秘境还有其他方式能进去。”
可恶,她为什么要解释?
“你不知道是谁?”子夜文殊走在她身边,风也带走了他刚才的痴狂。
失控的子夜文殊闻莺不喜欢,现在这个古井无波的子夜文殊她更不喜欢,“谁?”马上制止他,“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子夜文殊能这么问,肯定是她认识的人,闻莺不敢想象撞见朋友的隐私,再见他是个什么情形。
见过了天高地厚,人便小的可怜,沧海桑田,没有什么不会改变,每一次的花开都跟上一次不一样,何必太过执着于人事?
闻莺衣袂飘飘,越走越轻快,真想跳上飞剑,马上去追风赶月。
突然脚下一挡,低头一看,一条被她踩住腰身的白蛇正不服气地昂起头朝她吐信子,“啊!!”
她瞬间跳到子夜文殊身后,两只手抱住他脖子,双腿也紧紧缠着他的腰,几乎想爬到他头顶上去。
子夜文殊的眉毛颤抖了一下,指尖灵光一闪,那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蛇立刻消失不见,闻莺为什么不往他怀里跳?
“好了,没事了,怎么还怕这东西?说出去让人笑话。”子夜文殊自然地搂住她的腿弯,背着她接着往前走。
“我就是怕。”这跟修为没关系,纯粹的心理阴影而已,平复心跳后,见他还往前走,“你要去哪儿?”
子夜文殊顿住脚,望着前面看不到边的青青草甸,一语双关的问,“你带我来这里的,你说呢?“
说什么啊?还有什么好说的?一波三折的夜晚,谈话的气氛都维持不住了。
闻莺沉默着趴在他背上,起起伏伏的颠簸和靴子踏过草地的清微声响进入耳中,安心又温暖。
以前子夜文殊失去记忆,怪不了他。
如今只是受到伤害后的正常反应,也怪不了他。
从头到尾他最无辜。
这样忠贞不渝的爱人,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了,闻莺搂住他的脖子,又松开,再次扣上,如同她的心一样。
关门开门间,过往的点滴都浮现出来,新婚时的欢愉,离别时的撕心裂肺,思念成疾的悲苦。
也许等待只是她的习惯,不需要真的等到什么,所以当子夜文殊真正出现的时候,她才会这样无措。
闻莺终于松开手,直起身,准备让子夜文殊放她下来,却听见他先说话了,“真要跟我一刀两断?”
子夜文殊胸腔的振动从脊背传递给她,闻莺重新趴回他背上,“嗯。”
很轻的回答,在耳边清晰又肯定,全是她克制的呼吸,“就到这里吧,不要再往下走了。”
明明她自己也舍不得,明明她还爱着他,为什么一定要和他分开?
闻莺瞒着他很多事,比如那颗和她神魂相牵的珠子,比如她的剑法,比如她莫名其妙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