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
干活儿就干活儿吧!还能拒绝不成?
沈若瑶唇角勾起一个苦笑,掏出叠好放在袖中的白色锦帕,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用昂贵的雪白手帕擦拭着被鞋底踩脏的马镫。
“若瑶……”老夫人忍不住惊呼出声,不敢置信看向认真擦拭马镫,可神态中却看不到一丝丝卑微。甚至,沈若瑶脸上还染着一丝温柔浅笑。
沈若瑶仔细擦拭马镫的每一个地方,将转弯拐角处不容易清理的地方狠狠用力擦拭。就像这十五年来,她每次给看家的那条旺财洗澡一般,认认真真。
萧玄景这条咬人的疯狗!比旺财可凶多了。
沈嫣瞧见跟个丫鬟似的沈若瑶,疯狂的目光中透出浓浓喜悦。这种事,她可是不会做的。
足足一盏茶时间后,沈若瑶确定她已经将马镫擦拭的跟刚打造出来一般干净,低头瞧了眼并不怎么脏的雪白手帕,仰起头,冲萧玄景露出一个娇憨的笑颜,道:“殿下,已经擦干净了。”
萧玄景居高临下瞧着一脸从容淡定的沈若瑶,一脸的平静丝毫没有受辱的愤怒和痛苦。这让他心中升起一股子闷气。他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这让他心情变得暴躁,看向宛如一杯清茶的沈若瑶,他今天就是要逼得沈若瑶发怒失态,看她出尽洋相。
萧玄景冷笑道:“你沈家就是这么待客的?孤作为宾客前来沈家,怎么连杯茶都没有得喝?”
沈若瑶心中诽谤:不是你嫌弃沈家的茶吗?现在又要喝茶?有病吗?
但不管心中如何想,沈若瑶也依旧面带浅笑,仿佛一朵将开未开的桃花,道:“好,臣女现在就去端茶。”
沈若瑶知道这一关不好过,但为了能让萧玄景放过双胞胎之事,愿意处死钱富贵夫妻,她只能忍下这份羞辱。
她疾步走回沈家大门,迈步上了台阶,瞧见老夫人复杂的目光,却是脚步不停往里走,低声道:“没事,祖母不必担心,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既然是东宫的吩咐,我身为臣女,就不应该拒绝。”
老夫人沉沉一叹,她岂能不知若瑶为何要受此羞辱?
沈若瑶进了大门,在茶水处随意拿过一个待客的官窑茶杯,提起炉子上茶壶,将滚茶水倒进杯中,便双手端着茶杯走出沈家大门,穿过街道,将茶杯高高举过头顶,道:“殿下,请。”
“这茶杯真丑,换一个。”萧玄景语气中满是嫌弃。
沈若瑶知道他是故意找茬,但如今她除了忍,又还能做什么?只能折回沈家,重新换了一个茶杯。
但不管她怎么换,萧玄景永远都能鸡蛋里挑骨头。不是茶杯太丑,就是茶香太淡,要么就是不想喝普洱,要喝龙井,等递上龙井,又嫌弃茶香不够。故意找麻烦的心思人尽皆知。
沈若瑶已经跑了二十三趟了,可惜,手中的茶根本递不出去。
第二十四趟时,沈若瑶端着汝窑茶杯,嗅着黄山毛尖茶香迈步跨出沈家大门槛时,鸦雀无声的长街上,突兀的马蹄声急促响起。她抬头一瞧,就见回宫禀告的大太监周念右手勒紧马缰,左手高高举起一卷明黄圣旨。
沈若瑶瞳孔骤然扩大到极端。圣旨已下了?不!
若是圣旨念出,昭告天下,那就再无更改了,就连皇上也不能改。毕竟君无戏言。否则,皇上威严何在?
沈若瑶尖锐目光死死落在周念举在左掌上的明黄圣旨,恨不得将圣旨用目光搅碎成粉末。因为她害怕那是抄家的圣旨!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周念将圣旨上的内容念出来,如此就不会有人知道圣旨上所写的皇命,那此事就仍有转圜的余地!
一身鲜红嫁衣立于街道之上的沈嫣瞧着远方渐渐靠近的周念,脸上的笑容疯狂可怕,尖锐的嗓音刺耳阴森,狂笑道:“是满门抄斩的圣旨吧!哈哈哈哈——”
“沈嫣!你个疯子!你害得沈家还不够吗?”沈菁对于满门抄斩的恐惧让她忍不住骂道,整个人双腿发软跌坐在地,看向周念手中的圣旨,那根本就不是圣旨,而是砍头的刀啊。
沈若瑶心一横,端着茶杯快速走到汗血宝马前,在萧玄景开口之前,重重跪下,双手高高将茶杯举起,以至于茶杯晃荡,将几滴滚烫茶水溅在她手掌心中。
疼痛钻心,沈若瑶却不敢叫出声,只是道:“殿下,请。”
话音刚落,周念勒停马儿,尖细的嗓音高亢喊道:“圣……”
“闭嘴!”萧玄景突然间仿佛吃了炸药一般暴躁,厉声喝停周念的话。
周念一怔,忙下马来,道:“殿下,皇上已经下旨,奴才……”
“孤叫你闭嘴!找死吗?”萧玄景气得一张脸通红,抬起马鞭指着周念。
周念吓得后退一步,缩了缩脖子,低下头,将自己装作吹过长街的一道风。
萧玄景怒气冲冲低头瞧着跪在身旁低眉顺眼的沈若瑶。他知道,沈若瑶受辱至此却仍旧拼命忍受,为得无非是保住沈家而已。他倒要看看,沈若瑶的底线在哪儿?“按照你所说,整个沈家的人都被那对刁奴给欺骗了,所以,沈家也是受害者?”
“是。”沈若瑶咬紧牙忍受滚茶水烫疼手掌心的剧痛,认真道:“若非沈家被欺骗,相信当初夫人的确是生下双胞胎女儿,又怎么会让沈嫣在今日嫁给六皇子呢?沈家就算有包天之胆,也绝对不敢做出这等欺君罔上的恶事。”
“哦?”萧玄景笑着甩了甩手中马鞭,突然,他一挥马鞭,老夫人吓得尖叫一声,却发现马鞭只是打飞沈若瑶高高举起的茶杯,‘咣当’一声摔碎在长街之上。
沈若瑶垂下早已举发麻的手,不解的目光投向他旋涡一般幽深的眸子,感觉她要被卷入那眸中,被旋涡搅碎。
“那你发毒誓,孤就信。”萧玄景话音刚落,沈若瑶坚定举起右掌,道:“好,臣女……”
“口说无凭。”萧玄景知道,沈若瑶当初竟然敢用三具棺材自我诅咒,可见她根本不畏惧什么毒誓,目光中狠辣之色一闪而过,笑道:“你若是肯自行刺瞎一只眼睛,孤就完全相信你。”
“什么?”沈若瑶惊呼一声。
“若瑶,不可啊。”老夫人惊道。若是刺瞎一只眼睛,那此后可就是残疾了。那若瑶这一辈子岂非都毁了?
沈若瑶扭头往大门看去,老夫人无奈地冲她摇头,目光中满是纠结。
而爹的神色充满犹豫,一面希望借此安抚萧玄景,将钱富贵夫妻之事彻底揭过去。可又不愿沈若瑶成为残疾。两种复杂的心情,让沈敬宗面色透出一股子死人般的惨白。
而沈家其他主子,则都用一种期盼的目光瞧着她,渴望她顺从萧玄景的话。
倒是沈茹,害怕地浑身颤抖,却冲她摇头。或许是沈茹被人失信过太多次了,所以她不相信承诺。她明白,就算沈若瑶真得刺瞎一只眼睛,萧玄景也不会履行承诺,反而还会一阵哈哈大笑,嘲笑沈若瑶的愚蠢。
沈若瑶缓缓回过头,苍白的唇角扯出一个后悔的苦笑。就为了报复沈嫣,她招惹上萧玄景这条疯狗,如今,终于也要付出代价了。
“殿下。”沈若瑶深深吸了口寒气,仰起头,脸上微笑染着三分僵硬,道:“是不是只要臣女刺瞎一只眼睛,你就会相信臣女所言?认定沈家是被钱富贵夫妻欺瞒,所有的一切罪责皆在钱富贵夫妻身上,与沈家无关?”
萧玄景脸上灿烂笑容渐渐染上两分不易察觉的冷意,他凝视着沈若瑶眸光中的决绝坚定,道:“是。”
“好。”沈若瑶拔下插在堕马髻上的翡翠簪子,右掌狠狠握紧簪头,用力过猛,以至于五指透出死白,道:“殿下要臣女刺瞎哪只眼睛呢?”
“你自己挑吧!这算是孤给你的一个恩典。”萧玄景紧绷着身子,目不转睛盯她,话音却刻意说得随意。
“好。”沈若瑶缓缓颔首,微微抬起头看向并不晴朗的天空。已经秋天了,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透着一股子压抑,她认真地看向这灰蒙蒙的天,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用双眼同时看东西了。
下一瞬——
沈若瑶握紧翡翠簪子,尖锐的簪子尖儿毫无一丝留恋地狠狠刺向右眼睛。
沈家众人目光中闪过一丝安心。沈敬宗则别过脸去闭上眼,不看沈若瑶被刺瞎眼的场景,而老夫人也同样绝望闭眼。
孙妍神色复杂地看向决绝沈若瑶,整个人完全被震惊得不知所措。
唯有沈嫣,她瞪大的双目中尽是欣喜!沈若瑶一旦成为残废,那将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成为残废!活着比死还要痛苦哈哈哈哈。
“啊——”沈若瑶惨叫一声,右手一松,翡翠簪子砸在地上当场摔碎。
她左手狠狠捂住右手背,只因萧玄景方才一马鞭打在她右手背上,钻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惨叫出声。
“哼!”萧玄景瞧着因挨了一鞭子而惨叫的沈若瑶,拉过缰绳往皇宫的方向走去,瞧向站在街道上的周念,没好气一脚踹过去,道:“站在这儿当什么门神?滚回宫去。”
“啊?这……”周念面露难色,讨好笑道:“好歹,让奴才说几句话吧!”
“说,孤听着你说。”萧玄景勒停慢走的汗血宝马道。
“是是是。”周念点头如捣蒜,捏紧手中的明黄圣旨,转身冲沈敬宗道:“咳咳,既然沈家也是被刁奴蒙蔽,那……那这门婚事就不能作数,否则,堂堂皇子竟然娶一个家生奴才为皇子妃,这要是被人知道,岂非是要让天下人耻笑?”
沈敬宗回过神来,立即道:“是!是臣之过。来人,立即将沈嫣送回沈家,我要开祠堂,将沈嫣的名字从沈家族谱上划掉!”
“是。”八个力气极大的婆子很有眼力见儿地冲上去,七个人轻而易举如同抓一只小鸡崽子般按住沈嫣,另一个婆子则将擦汗的毛巾强行塞进沈嫣嘴,八个人一起动手,立即将沈嫣抬进沈家。
周念见话已经说了,这才翻身上马,冲萧玄景笑道:“殿下,回宫,回宫嘿嘿嘿。”
“哼。”萧玄景气得用马鞭狠狠一抽马屁股,怒气冲冲回宫而去。
跌坐在地的沈若瑶看向那骑在马背上都要冒出火的背影,低下头,不解的目光落在摔碎了的翡翠簪子上。
萧玄景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众目睽睽之下折辱她,知道她为了保住沈家只能心甘情愿受辱,自然,也心甘情愿刺瞎一只眼睛,可为什么他又要阻止?
老夫人见事情已定,冲沈敬宗打了个眼神,随之喜笑颜开,转而歉意冲在场众人道:“非常抱歉,今日沈家出了这样的事,改日一定上门赔罪,如今还有点儿私事要处理,改天再招待。”
宾客们很有眼力见儿,纷纷识趣儿地说家中还有事便告辞了,不过一刻时间,方才还人山人海的沈家大门前长街,如今就已清冷空落下来。只有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六皇子,以及那永远都抬不到新娘子的花轿。
老夫人急忙迈步走下台阶扑倒沈若瑶身边,心疼地将她扶起来,哽咽道:“若瑶,快起来,快回家啊。”说着话,她看见沈若瑶紧捂着的右手背,又急忙吩咐道:“快,快去请大夫,快去啊。”
沈家寂静的庭院内,走廊上的沈睿泽被沈若瑶一砖头砸晕后昏迷在地,如今总算是幽幽转醒,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右手抚摸着仍旧生疼的后脑勺,疼得他龇牙咧嘴骂道:“是谁?哪个贱婢敢砸我?等我抓到你,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竟然敢砸我?不要命了吗?”
沈睿泽骂了一顿,脑子渐渐清醒,迷糊的脑袋渐渐想起母亲交代的事。
而被婆子们强行抬回沈家的沈嫣听到沈睿泽声音,目光顿时一喜,她知道,事到如今,沈家所有人都恨不得活剐了她。而她也底牌尽失,如今只能死路一条啊!顿时拼了命地挣扎,可惜,八个婆子力气实在是太大了,沈嫣受伤后的那点儿力气,在八个婆子看来就如同刚出生的奶猫。
要么说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呢。沈嫣恶事做尽,竟然要整个家族满门抄斩,死无全尸。可偏偏她命不该绝,只因沈睿泽一颗心急着赶往沈家大门前救人,特意抄了最近的路,正好与被捆绑的沈嫣迎面相撞。
见此,沈睿泽暴跳如雷,急忙冲上前去推打婆子救妹妹,一面骂道:“谁准你们这样对我妹妹的?我妹妹可是沈家千金,是六皇子妃,你们这群以下犯上的刁奴!给我滚!”沈睿泽一面踢打婆子,一面扯下沈嫣塞在口中的毛巾。
沈嫣心中慌乱,心虚的目光扫过满脸担忧的沈睿泽,如今她也不敢赌沈睿泽心中是如何想的,当务之急是逃,她不想死啊,眼珠子一转,道:“哥哥,这些刁奴欺负我,你先将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好。”沈睿泽急忙动手解绳子。而被推开的婆子们急道:“大少爷,你不知道她……”
“你们这群刁奴!”沈嫣立即用尽最大的力气喊话打断婆子们要说真相的嗓音,急忙道:“大哥,这些婆子打我骂我欺负我,好恶毒的,大哥你给我报仇啊。”
刚解开绳子的沈睿泽听到沈嫣的告状,气呼呼地冲上前去,冲着八个婆子一顿拳打脚踢,发泄心中怒火,一边踢打一边骂道:“谁都不准欺负我妹妹!”
沈嫣将被解开的绳子狠狠丢砸在地,看向狠狠踢打八个婆子的沈睿泽,心中慌乱,急忙转身就逃,一路上专走僻静的地方,急匆匆跑到沈家下人专走的小角门,瞧见几个婆子守在门口,她心中狠狠着急,也不确定这些下人是否已经知道大门口发生的事。但如今情况危险,她要再不跑,一旦被沈家的人抓住,那肯定会被当场打死的。
心一横,沈嫣立即冲角门跑去。果然,几个婆子冲上来阻拦,但脸色还算和气,道:“三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啊?”
“关你们什么事?滚开!”沈嫣见婆子们脸色便知道她们什么也不知道,立即呵斥婆子,提起长长的裙摆,急匆匆跑出角门,看向沈家门外紧贴院墙处随意摆放着十几条长凳,坐着零星几个下人在那儿聊天。
沈嫣第一次孤身离开沈家,她不知道该走哪个方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但远远离开沈家肯定是对的。故而她提着裙摆,穿着一身鲜红嫁衣就跑,眨眼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将沈家角门外一群下人都给看傻眼了。
庭院内,沈睿泽将八个婆子打得惨叫连连,还不罢休,继续踢打,骂道:“这就是欺负我妹妹的下场!你们这群狗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