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初阳那般稚嫩,刚钻出山麓,又被翻涌的山岚薄云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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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确实呢,从那段前尘往事里爬出来的,哪一个不苦呐……”轿中人依旧没有出来,那灰衣居士也没有停止念经,龙云鲤就那么跪伏着,额头触地,没人叫她起来,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跪着。
软轿的小窗上,棉裢皱起一角,轿中人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中,掌心已然被指甲扣红。
“我再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我认识一个人,那是我命中的贵人,他生在那个动荡年代,身处漩涡中心。他的母亲是个傻女人,为了博得外祖的青眼,被骗去强权之国和亲,原以为是嫁予良人,得以相夫教子,结果还不出一个月,就被那‘良人’,送上了皇帝的龙床。”
“在那个表面光鲜亮丽,背地里乌烟瘴气的朝堂,贵人的母亲什么腌臜的事都见过经历过,世人斥她荒唐,不自爱,责她魅惑朝纲,独无人见她为了活下去,每日每夜都在经历些什么。”
“后来老皇帝驾崩,‘良人’登上了皇位,他们母子以为苦尽甘来,谁知等来另一个牢笼炼狱。母亲被关在一座黄金打造的鸟笼宫殿里,必须日夜不停地歌舞,才能换来食水果腹,她不再是个人,而是一只被豢养的鸟雀,一个小宠儿,甚至,一个玩意儿。”
“因为母亲,我那贵人自出生以来就背负骂名,没有人承认他的身份,在宫里,什么人不是见风使舵捧高踩低,上头主子作贱他们母子,底下的人也就跟着骂,骂他母亲淫奔无耻,骂他是个下流贱种,小贱人。”
“在六岁之前,除了母亲,没人在乎他的死活,他的饥寒。尽管自他记事以来,母亲已经半疯癫,但也再没有人像母亲那样毫无保留地护着他。可是他六岁那年,有人闯进宫里,杀了他的母亲,而他当时就藏在鸟笼宫殿的地板下面,亲眼见着一切发生。”
“他母亲惨死,合宫上下喧嚣不止,却无一人关心鸟笼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众人只唯恐皇帝遭人刺杀,将凝霜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任由他母亲的尸首躺在风清雪冷的鸟笼里僵直枯朽,无人来殓,到末了草席一卷,丢下枯井,再无下文。而他也被遗忘在地板下面,若不是恩人暗中搭救,他就真的,困在那废墟之下,如同传记所述,冻饿夭折了。”
“为了活下去,从六岁起,就得学着营算,学着讨好。原本,他只是想着逃离,无论去哪里,总之离开皇宫,越远越好。可救他出鸟笼宫的那个人对他说,他命中注定与权位纠缠,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最后也都会回到宫墙之内。要么毫无价值,即刻像他母亲那样死在犄角旮旯,被丢下枯井,没人记得他的名字,也没有一座坟茔可安放魂灵。要么,就从即刻起,不计营苟,不择手段,活着,站到最高的位置上去,去主宰自己的命运。”
轿中人闭上酸涩的双眼,声音已经颤抖,但她逼着自己一口气说下去。
“你们应该知道,安排人救他,又借那人的口对他说出这番话的人,就是你们奉若神明的赫月公主。或许公主只是将他当做一步暗棋,可这十数年光阴里的苦楚,是他的人生,是他咽下血泪强撑着走过来的!未来往后数十年,乃至数百年,将他和这天下太平捆缚在一起的,就是你们的赫月公主!你们既然忠心护主,那就来证明,证明赫月公主眼光没错,证明她智计通神,证明她始终心怀天下,而非夜澜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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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话合着晨钟激越,振聋发聩,山间鸟雀齐齐飞向天空。
一段经未完,念诵声突兀停在了那里,灰衣居士缓缓地睁开眼,垂下的手臂泄露了颓丧,手串绳中断,佛珠轰然坠下,散落一地,随着一声叹息。
女官已经自己站了起来,遥遥望着昔日姐妹,似乎在等她发话。
“尘缘未断……”
灰衣人缓缓地拉下僧帽,顿时长发如瀑倾下,绿鬓如云,发间簪着一支只剩一半略显怪异的墨玉钗。她拔下头上的钗,与先前檀木盒子里那半支合并,原是一支镌成彩云逐月样式的发叉。
“心蝉……”
龙云鲤轻轻唤起她的闺名,苗心蝉眉眼低垂,敛不尽眼角唇边无尽温柔——这个笑,和公主一模一样,云鲤却又红了眼眶。
“哭什么。不过是好久没人叫我这个名字了,倒让我有些感慨。你却还是一样爱哭……”
苗心蝉走向龙云鲤,轿中人却也同时掀起轿帘,踏出软轿,天空中薄云渐散,山间枯枝野树将晨光划开,晕成一道道柔软的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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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就站在虹光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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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雨师父……还是,我该叫您心蝉姐姐?”
苗心蝉细细去看,这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一双秀丽的笑眼,那么坦荡大方,叫人讨厌不起来。
“夫人……又该如何称呼?”
女孩笑了起来,声音轻快时,隐隐能听出南方口音,“我娘家姓潘,外子讳姓沈,不过你们可以称我,卫夫人。”
苗心蝉和龙云鲤面面相觑,显然没弄明白当中是何逻辑。
卫夫人眨眨眼,调皮又不失风度,“心蝉姐姐问了我的称谓,可是答应随我回京中?”
苗心蝉愣了一下,垂头看了看手中断掉的佛珠绳。
“……我还剩下什么呢,恩也偿了,仇也报了,不过是一条残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