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人馆,葭菼阁。
卫夫人立在窗前,身后,蛾眉伏身长拜。
“……你去吧,只记得,万事小心。”
“是。”
蛾眉再拜,起身,没有立刻就走,望着卫夫人的背影呢喃出声,“夫人……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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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要问的吗?”
蛾眉已经离开,屏风后的烟香也已经弥散开来,如此浓烈,即使是夜晚那寒澈的风也无法驱散。
“蛾眉还是个孩子呢,偏生是个倔性儿的孩子。”
卫夫人回来屏前,添水加炭,烹茶温席,“玄晴也是一样,那股子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儿啊……可叫人说什么好。”
螓首悠哉哉没睡醒的样子,走来屏前,在卫夫人对面歪着,“这么说玄晴姑娘知道了安家公子的事?”
“那是她该要知道的,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盼儿。”卫夫人给她递过去一只靠枕,“玄晴是个有心的人,不懂感情却极重感情。螓首,你记着,欠了盼儿母子的,是我,也只由我来欠着就罢了,这之外,玄晴也好你们也罢,并没有谁是欠了她的了,这一点,她自己也要明白。”
螓首挑眉轻嘘,“哦吼……夫人好严厉啊。”
卫夫人垂眉低叹,“非是我严厉,我从来希望你们不要受过去的影响,只不过是我自己也做不到,何苦来强求你们……”
说着,又一阵子默默无声。
卫夫人手中有一份夜澜古地图,其中标明了四百年前天降陨铁的位置,若据此推算,亦可知夜澜神机兵库的大致方位。就因为这份地图,父亲不得不将她交给太后带进宫里,母亲哭瞎了双眼也阻止不了。
神机兵库,那是个于任何当权者都谓为致命的诱惑。夜澜国因它而兴,更因它而灭。奢帝因它当权,也因它万劫不复。
而现在,在那重重宫门之中,她挂念的那个人,也在多方打探此地。
那个凶戾之地,满地血腥,却为何还不能叫这些人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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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已开,茶已醒,卫夫人伸手拈杯,从来精准的手法却出现了差错,茶杯落地,摔成粉碎。
“夫人!”螓首上前抓住卫夫人的手细看,怕她烫伤了。
“螓首……究竟是血脉可怕,还是人心可怕?”
卫夫人闭目沉叹,她是真的怕,再怎么运筹帷幄,筹谋算计,抓住的像有千丝万缕,到底也无一丝能支撑攀扯,只依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她怕变数,也怕贪了心,会想要抓着更多的东西,就这么慢慢失了冷静,失了自己。
为那个人算计,是她心甘情愿的,可她尚不能笃定自己是否会有所改变,又怎么肯定那人永远始终如一?
如果他变了,那也是时势所趋,谁叫他身上流淌着的,是帝王的血脉。
有人说,帝王血,是世上最狠毒的毒药,让人能拥有一切,却注定孤独桀骜,也许有一天她会发现自己握住的从来不是玫瑰,而是荆棘,可尽管手痛心也痛,她还是想帮他,哪怕,肝脑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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螓首看着眼前的女子,自梳为妇,为了一个人权谋用尽,谁又会注意到,这女子也不过双十年纪。
“……血脉和人心再可怕,也可怕不过命运。”螓首捡起地上碎瓷,低眉苦笑,“人算不及天的……”
“人算不及天吗?”
沉默许久,卫夫人忽然扶额低笑。“是我杞人忧天了啊……”
“城中近来的传闻多少涉及贵人的身世,瓠犀在负责拦截,我也已经安排了人干预,按住了几个散播谣言的,但一时半会儿的,尚且不能肯定是什么人在背后挑唆指使。”螓首重新点了烟丝,却没急着抽,坐到一旁跟卫夫人回话,“咱们要安排官方予以辟谣吗?”
“这起子口舌之事,我们掺和辟谣,反倒容易叫人误会。”卫夫人头也没抬,依旧手扶额闭着眼睛假寐,“叫瓠犀也不必过度反应,直接着人散布安相募集私兵,意图谋反的传言。”
“夫人怀疑,妄议贵人身世的,是安相的人?”
“不全是,但也脱不了干系。”卫夫人摇摇头,慢慢睁开眼,只看着握在另一只手里的青鱼骨珠手串,愣愣地出神,好一会儿才坐直了身子说话,“这事轮不到我们来处置。有些人过了几年太平日子,怕是忘了,长空寺的那位,当年是什么手段。”
螓首打了个寒噤——太后祁氏,是个为人和善的,但那可不代表她心慈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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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元复正,朝中政权的核心,其实还把持在那些被奢帝赶去长空寺的老臣手上,奢帝驾崩太突然,新政及体系尚未及构架巩固,事到临头,都是树倒猢狲散。
奢帝没有明面上记录在册的子嗣,先庆帝倒还有四个在外就藩的不肖子,按照祖制礼法,就该是先从这四个里边选出一个来继承大统,且四位王爷各个手底下养着过万的私兵,不是没有能力来争一争的。
能让他们老老实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自是只有“兵出四海平”的,前青州军主帅,如今的一品军侯,宣威大将军兼青、凉水陆两师兵马大元帅的祁锋。
说白了,祁锋就算是直接举旗反了他沈氏,自己登基做皇帝也无不可的,究竟还是念在祁芳露这个小姑姑还在京中,而且,奢帝给祁家泼的脏水,这污名,到底要叫沈氏子孙给祁家洗清——这是太后姑侄俩的执念。
在外有祁峰稳定军权民心,内中长空寺的几位重臣也一早被祁芳露收买拉拢,太后临朝,就成了“名正言顺”,即便“言不顺”,那自然也有办法叫它不得不顺——当时不是没有反对和质疑之声的,多是被新政残党推出来搅和的“遗世大儒”,然而不过是些酸腐文人,那些人,也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六个时辰之内,统统闭了嘴。
不止闭了嘴,连棺材板也永远别想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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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夫人叹了口气,她诈死离宫,创立硕人馆以来,倒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
她本该是田野间恣肆的蒲公英,无意落入了宫墙之内,因为被一个人小心地捧在手心里,种在了花盆中,便想着将自己余生的绽放,都奉献于此人。她不知那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是她自己情愿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为了那个人,她愿意被困在这方寸棋盘间。
可现在,她常常会忘记了自己为何在此,总要想很久,才能回忆起那些,让自己下定决心的片段。
时光容易把人抛,究竟人不能凭着回忆长久地活下去,当分不清为了谁,更是心困住了脚,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