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苍山麓,岳渺仙宫。
一盏孤灯在侧,骆东明在书山卷海中翻找着,良久,终于抽出一本薄薄的画册。
翻开看时,满满都是一个女子的白描小像。
“师兄!”
骆东明蓦然一惊,忙回头四下张望找寻,可是触目所及,只余一片幽暗萧索。
“晓轻……”
画册滑落在地,散乱开去,夜里山风微凛,一阵风来,那些画像就如雪片纷飞向窗外卷去。
骆东明怔怔地站着,多少不舍缱绻,最终也只得凝成一个怅惘的姿势,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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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不相信姻缘是天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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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是一句诗。
杨晓轻,绿杨烟外晓寒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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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观城米商杨家的三小姐,自幼入白苍山习武。因生得聪明精灵,活泼爱笑,故无论是在家中或山门,俱为众人爱若珍宝。
及至将笄之年,求亲问媒的人几乎不曾踏平了杨家的门槛。她爹娘择拣思量,最终,相中了前工部员外郎古惜元家的二公子古乙。
古家二郎古乙,是世代书香的古家也难得再出一个的状元才,品貌文采,放诸天下也是一等之一。
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未见过我我也未见过你,但是起初,杨晓轻是无所谓,甚至有些自喜的——谁不知古家二郎是全翊观城闺中少女倾慕的对象,不知多少姑娘等着盼着嫁给他。
她的这个小心思透露给了师兄骆东明,然后,彼时年少气盛的古乙就知道了,因为他与骆东明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友。
古乙只当杨晓轻是那种贪慕虚荣的轻浮女子,不顾劝阻一纸退婚书送去了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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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小二!你别当姑娘真有多稀罕你!”
古乙在那时才初见到她,那挽剑刺穿他袍袖的女子,那满脸泪痕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飞奔离去的女子。
“东明,我做了错事。”
伤了一个清白女子的名声,跪一年的祠堂也无法偿清,可跪了一年祠堂,迟钝的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思——原来要心仪一个人,不论多少口舌言辞,都不及你亲看到她的那一眼。他喜欢上那个女子,第一眼就喜欢,可是在这一眼之前,有太多言辞的刀刃在劈削着他们浅淡的缘。
他后悔不迭,而那个女子彼时已经离家经年,芳踪杳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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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轻离家出走的第二年,在东洲结识了落魄藏身在破庙的夜澜昭阳太子昶。
昶是赫月公主的胞弟——赫月的母亲在生下昶之后就去世了,族人带着小殿下逃走了,而彼时,赫月还被关在石塔中。
昶自幼孤苦无依,颠沛流离,后来赫月公主脱离樊笼,花费四年时间才重新找回手足,那时的昶,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东州有名的行骗高手了。
再后来赫月被迫和亲,夜澜国也一夜间毁于战火,王室子孙几乎死了个干净。旭阳王荒唐,却也不想轻易担下亡国之君的名声,在最后之战前,将国玺交予昶,草率地封了他为太子,赐名昭阳。
张昶早习惯了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靠欺骗来获得,只是这一身血脉竟是真的,夜澜国灭,神机兵库犹在,引无数人觊觎,致使他屡遭追杀,他大致也想明白,那旭阳王是有意甩锅给他,好报复姐姐——不然原本该在赫月手里的玄日信,怎会在旭阳王手中?
且不论那一番阴谋诡谲如何缠绕,总之张昶正是在逃亡途中认识了杨晓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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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好骗,还是不好骗呢?
起初他以为她单纯,后来他才知她狡猾。
他以为是他骗了她,最终他明白,原来是她骗了他。
他骗了她的一年光阴与温存,而她,骗走了他的血脉,和他整颗心。
她走时只留给他一张纸条,三个字。
“我走了”,多么潇洒自在,好像她根本没有在意过。
那么他凭什么在意呢?于是依旧玩世不恭,依旧风流不羁,依旧自欺欺人。
直到五年后,某一天他从醉生梦死的日子里忽然清醒,晨光晓雾中听见自己呢喃的话语,眼泪终于揭破了说了谎的心。
“绿杨烟外晓寒轻……”
原来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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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观城的木棉花再开的时候,她回来了。
站在山门前,回头瞥见他,吐了吐舌头,依旧笑得俏皮灿烂。
“师兄,我让家里赶出来啦。”
可是白苍山亦不能收留她,除非骆东明愿娶她——她已怀了四个月身孕了。
“那男人是谁?”
“师兄你关心的是这个呀……”
她来了又走了,像她的名字,如轻烟娉婷缥缈,你猜不到,更抓不到。
你唯有在她给你机会时就毫不犹豫,然后你会发现,她不过是想要一个能让自己认真付出心意的人。
这些事他很久以后才想得清明,他想明白时,她已然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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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轻,我娶你。”
细雨绵绵的傍晚,苔痕淡淡的石桥,拄着油纸伞的翩然书生在桥下大声地喊。
杨晓轻在桥上回首看他,他那双眼里,再没有了年少青葱的执拗,有的,是岁月沉淀下的脉脉温柔,是她离去经年,在人群中遍寻不见的,坦白的认真。
她转身继续走,一步两步三步,使劲地回想,唔,古乙,我是不是还没有给过你机会?
“好啊。”
终于停下了脚步,已经走下了石桥,又一步步走回来,两年多光阴里转了一个圈,还是又回到原点,她来到他的伞下,背着手仰着脸笑得灿烂,“你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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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去经年,白苍山依旧巍然森寂,山道两旁霜结百草,就如当年她离去时一样。山川天地,亘永不移,终是岁月蹉跎人心,看万事苍老。
古玄晴顺石阶而上,潋滟晨光中,骆东明白发翩然,薄染银辉。
古来情多悲白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以为是无情人的人,竟也华发早生。
“师尊。”
骆东明闻言回望,一眼荏苒光阴回溯,还以为站在那里的,是那个随木棉花落而去的人。
“……你真的,越来越像你娘亲……”
古玄晴低了头,好半天,苦笑一声。
“……师尊,我要去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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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十五年前,古家。
院墙边的歪脖树下,小小的女娃娃一身杏粉色夹纱裙,肉嘟嘟的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可爱得像个汤圆,此刻这只汤圆正一边拽着比她还高的大黄狗,一边好奇地打量让狗撵上树去的乞丐装扮的人。
“叔叔我没有见过你呀,阿黄也没见过你,你是坏人吗?你是来我家偷东西的吗?我家除了好吃的,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哦。”
昭阳欲哭无泪,被狗追已经很糗了,更糗的是,还被个话唠似的小娃娃逮个正着。
“我不是坏人……我——我就是有点饿……算了别理我……”
“你很饿啊,呶,这个给你吃。”小娃娃一副小大人儿的样子,递给昭阳一块饼。
搂着歪脖树的昭阳怕怕地瞅了一眼大黄狗,小娃娃见了,转身往远处一指,对着大狗“啧”了一声,那狗就老实蔫儿地跑走了。昭阳尴尬地搔搔头,从树上下来。
“知道我是来偷东西的,你不抓我去见官?”昭阳觉得这娃娃有趣,接了饼咬了一口就顿住了。
“我抓你去见官做什么?你只是肚子饿偷东西吃么,我肚子饿也会到厨房偷吃的。我爹爹就是翊观城知府,他好忙好忙的,听说今年东州大旱,最近有好多饥民在翊观境内结伙哄抢粮食,伤了好些人了。爹爹说,实在不好了,就开仓放粮,翊观一个月前没封城,现在更不会赶那些饥民走的……”小玄晴嘟嘟哝哝说着,一醒神儿见昭阳拿着饼发呆,嘿嘿笑开,“好吃吧,是我娘亲做的哦,厨房大娘都做不到这个味道的。”
昭阳直愣愣地盯着她,这么小的孩子,他竟然有种看着赫月姐姐的错觉。
“你,你多大了?”
“五岁啦!刚过完生辰的!”
昭阳感觉有点哽,努力咽下涌到嘴边的万语千言,好半天,颤着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古玄晴,我叫古玄晴,晴天的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