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的另一边,苏清河跪在牢门前,一下一下地自己给自己掌嘴。
唇边的血迹滴在浅色的霜凌服上格外显眼,沈鵘坐在一旁,拈着茶盖拨弄茶末的手顿了顿,忽然没了喝茶的兴致,随手就把茶盏往地上一丢。
当啷一声,滚烫的茶水迸洒在苏清河的衣摆上,也溅在了他身旁那个监舍里的人犯脸上。
聂鸣鸩捂着脸颊无声地尖叫,她想往后躲,但有狱卒死死拽着她脖子上的锁链,将她的脑袋压在铁栅栏上,面对着沈鵘。
安永夜是魔鬼,沈鵘就比鬼还叫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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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为什么要将你下诏狱吗?”
聂鸣鸩拼命地抠推着铁栅,见推不动,就拿后背向着墙边贴靠蜷缩着,仿佛这样就能找到一点安全感。
她不明白自己又是哪里招惹了沈鵘这尊大佛,当初她对安永夜还敢想想魅惑之术,对着沈鵘,她连求饶的想法都不敢有,沈鵘看她一眼,她就浑身战栗不止。
“因为得拿你当饵。”
沈鵘一手支颌,用太后的话来说,很没有坐相地翘着二郎腿儿,一脸玩味地盯着满眼惊恐的聂鸣鸩。
“不能说话有不能说话的好处,比如,有些人聪明过了,就总喜欢自己脑补情由。你这么可怜,正好拿来钓那个被你母亲骗得团团转的聪明人。”
关雎夫人虽然既贪心又废物,但她撒谎的本领倒是破得昭阳太子真传,现在长空寺里两个拿捏着茶盐两政大头的人物,也总算藏不住了,想必是要借着祁锋这事闹一闹的。
至于闹事儿的筹码么……他们就依然相信关雎夫人那套关于神机兵库的“美好描述”——
既然祁锋倒了,那么现在就正是屯私兵,分兵权的时候,若是再加上神机兵库的助力,何愁大事不成?
正是算盘打得山响,都没发现算盘珠子已经崩了他们要造反的正主儿一脸——
这几天上朝,朝臣在底下吵得一锅粥一样,沈鵘就跟现在一模一样的表情和坐姿,搁那儿看戏——
朕就看你们怎么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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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河数着数扇到八十几下的时候,沈鵘终于朝他摆了摆手,示意可以停下了。
苏清河忙伏身谢恩,沈鵘没叫起来,他便不敢抬头,也不敢随意起身。
“永夜还是心慈手软,杀一个鸦羽鸫,何苦亲自动手。他想见白十四,跟朕说一下是一样的。你说是不是呢?苏爱卿?”
关于安永夜私自来牢里绞杀了鸦羽鸫,沈鵘还是颇有微词的,在他看来,永夜虽不与他一心,但好歹沾着点血脉亲缘,他不求跟这个“弟弟”有多兄友弟恭,但至少,还是期待着能从他这里,体味一分寻常的兄弟情义。
“臣不敢妄揣圣意。”苏清河伏跪着,声音闷在自己的衣摆上,一字一句,恭谨非常,可心间却不无嗤嘲。
要极致,又要寻常。
咱们这位陛下,属实太过野心勃发了。
“这么说,你倒是个纯臣了?”
沈鵘可见过太多心口不一的臣了,他没叫苏清河起来,没准儿是早知这货在暗地儿里腹诽,不想看他的脸罢了。
“可惜了,是纯臣,却不是直臣。是直臣又不见得是忠臣,朕此生只怕难寻一纯直忠厚之臣了……”
说到这里,沈鵘自己顿了一下,或许是忽然想起一个什么人来,心口微微一阵怅然刺痛,说不下去了,只得生硬地转了话题。
“永夜身子骨不好,遍太医院也没人瞧出是什么病来,朕瞧着倒像是朕早年间的情形……”
没有人告诉沈鵘忘忧血之事,这世上知道忘忧血的少数几个人中,要么是像白少卿、卫夫人那样选择隐瞒他的,要么就是古玄晴那样已经死掉的,其他人,都是一知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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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鵘扶额琢磨了一下,目光打量着苏清河的背脊。
“看来还是要问问云神医。苏卿,让你去催一催云神医回京,你总不至于还出点什么纰漏吧?”
“臣不敢不尽心办差。”
苏清河这么答着,脊背动都没动一下。沈鵘默默叹气,这又是个祁锋那样脾气执拗的,这样的人,本就很难叫他做个顺臣。
“这话可有怨气呀……”
“臣不敢。”
“行了别不敢了。让你出去是为了永夜好,他在你的地界儿被你这么盯着,那些唱反调的,不就不敢有所行动了,朕光听他们嘴炮有什么用,没人动作,朕怎么敲打?”
安永夜可是那般想造反的举旗的名号,他把自己送进来,也是在这个连环套当中加了一个砝码——那些个要造反的,可舍不得安永夜死在这里,所以,你说到时候劫狱救祁锋的和劫狱救安永夜的碰到一起,是不是会特别有意思呢?
“臣……”苏清河第一次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苏爱卿,方才可明说,你是个纯臣呐。”
这话警告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苏清河可不同于祁锋,祁锋是孤家寡人一个,苏清河背上,可担着苏氏一大家子的命,他没有资本耍个性。
“臣领旨,谢陛下赐教。”
苏清河磕头谢恩,站起来,躬着身子退出去,出了天井,才敢转身出去。
小全张换了一盏茶重新捧给沈鵘,沈鵘揭开茶盏,挑了挑眉,觑了小全张一眼——
这是一盏玉泉冰心,才揭开盖儿,氤氲的水汽里就透出股沁凉的茶香来。
这是赵辛常喝的茶,价值千金,与他相熟的人都能从气味上辨别出来,同时也免不了心生鄙夷妒恨——好东西怎么填了这涂污泥沟。
果然,这茶香一晕开,聂鸣鸩立刻下死命地挣扎起来,两三个狱卒差点拉不住锁链,她那个样子,像是要活生生把脖子掰折了,也不肯靠近那盏茶。
“听得可还过瘾?猜到要拿你钓什么人了吗?”偏偏沈鵘就是像没看见她的抗拒一般,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划拉着茶水,然后站起来,拈着茶盏,将那一盏清茗兜头盖脸地淋在聂鸣鸩身上。
聂鸣鸩发不出声音,只是急切地拿额头去撞得栏杆砰砰作响,沈鵘扬了扬手,狱卒终于松开铁链,聂鸣鸩赶紧往后退着,跪伏在地,不住地磕头。
“嗯?看样子,你很清楚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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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空寺,太后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