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熏风醉,一夜杏花次第香。
这时节,冰人媒婆们险要忙死,寻常人家求亲问娶,好日子一日赶一日,整个柏舟城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沈鵘登基十六年了,自他亲政,这天下都基本上是风调雨顺海晏河清的太平光景。照理现下三十几岁正当壮年,这些年倒也举行过两次选秀,却只给后宫添了俩美人,封诏一下就丢到院墙里头,任其自生自灭去了。
于是三司六部都看不过眼了,也的确在太平日子里,人都闲出屁了,满朝文武开始憋着劲儿操心皇上的终身大事,囫囵个儿的上疏力荐选秀、大婚、封后,奏折里不是劝皇上要雨露均沾的,就是后宫不可一日无主的,再不然就天天的想着法儿作死进谏,为此宰辅老相国还带着国子监门生三百人跪过一回雾凇殿,大有你再不成家给立个国母,我们就不依不饶撒泼打滚的泼妇精神。
沈鵘给烦得不行,索性躲到百尺楼嚯嚯白少香。
“陛下,我可不是给你写起居注的奴才,你要再这么赖着,我可直接往传国史传上写你昏庸无道了啊。”
白少香好好的松烟墨锭让沈鵘当石碳扔熏笼里烧了,终于忍无可忍,指着皇帝陛下的手指头都直哆嗦。
“……不就一盒墨锭么,赔给你!”沈鵘浑身搜摸,把九龙雪玉避虫香玲珑拽下来往白少香一甩。
白少香翻了个白眼儿,“我都拿不出词儿形容你这等暴发户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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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白少香也知道,整个凛宫,只有在百尺楼顶上望下去,才能看见卫夫人现在住的梅香苑。沈鵘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就爱往这儿跑,一方面能看看梅香苑,一方面,插科打诨也好,还有白少香能说说话。
当年卫夫人入宫前就病了,后来因为白少卿的事,古玄晴不得不隐居在竹间篁,好姐妹间断了联系,也让卫夫人做下心病,自责于没能救下白少卿,也生恐古玄晴怨怪自己。这么多年,心绪不得舒展,且古玄晴到底没能来见她一面,这病,就一日重似一日了。
沈鵘虽然硬是将她留在了宫里,只是自那个正月初五的凌晨以后,卫夫人是身在后宫,实则神魂俱灭一般,她锁上了梅香苑,也锁上了心门,再也不见他了。
“望宛城潘家过几日就送贵女入宫了,六部已经预备封后典仪,你在不在无所谓的,反正最终你得同意……”白少香重新泡了茶,点心是梅粉凉糕,沈鵘盯着看,淡淡苦笑。
“溯雪初来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个,说是似她姆妈做的味道……”沈鵘掂着茶盏啜饮,并没有尝尝点心,他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会唤起往昔记忆的东西,和她一起吃过的东西,养过的小鸟,捉迷藏躲过的小山洞,还有她惯用的香粉气味,他都只叫人们好好存着,认真记下,自己却不敢再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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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夫人十三岁入宫,十四五岁就离宫筹建硕人馆。
赫月公主花了七年时间诛了先奢帝的心,卫夫人花了七年时间诛了自己的心。
当年的她,是一心求死的——她虽然智计手段不俗,对感情却极纯粹,可以为爱燃尽自己,那当爱已不再纯粹,便犹如已死,断也断的干净纯粹。
是沈鵘不肯放手,勒叱御医院众太医以命相保,卫夫人不愿连累无辜,才勉强活了下来。虽然活下来了,身子骨还是日渐消颓,终年缠绵病榻。近来更是时常连日昏睡不醒,御医院确诊心力枯竭,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去了。
沈鵘得知的那天,喝醉了酒跪在梅香苑门前,砸了一夜的门,卫夫人依旧没给他开门。
“潘巧巧是溯雪的胞妹,潘家在京中无势,那帮老家伙才敢放心大胆地举荐。”沈鵘望着梅香苑的园子,这时节满园里香雪随风,嫩色如新,一派生机勃勃,敖儿去了之后,这里照料她的人都是他亲自甄选的,虽然都很用心,也终是不能再添一句宽慰体己的,他也知道,到底,是他伤了她的情分,也绝了她知心的人。
白少香从不在这些事上置喙,从前的他以为自己明白,但白少卿也好,安永夜也罢,都做了他所不能理解的选择,现在的他想着不如承认自己不懂,做无情人,好过多情误了他人。
“潘巧巧能入宫为后,那也是六部老臣想着讨好你的意思,卫夫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立为你的后妃的,更别提立后了,但潘氏女就另当别论了。”
风吹过,梅香苑里隐约有风铃响声,细碎清灵,像是那个女子一如既往的笑。
沈鵘像是没听见白少香说什么,冷丁儿地喃喃,像是在问白少香,也像是在问他自己。
“……白少香,你说,她恨我吗?”
她从来是清灵雅致的,会不会就此蒙上一层怨忿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