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宫越人司,内官狱。
这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腌臜地界儿,往年总有犯了事儿的宫人关押在这儿,喊冤呼号,受刑惨叫,倒显得挺有人气儿。只是近些年却不怎么有人往来进出了。
李公公奉了圣旨小步朝着这边跑着,外边宫道上野草都长了两尺高,挂扯着袍角,染上了新鲜的草浆气。
“姑姑!兰若姑姑!大喜!大喜!”
/
越人司里小栅栏间的东南墙上有一排气窗,天气晴好的时候,上午半晌都能透透太阳光,倒不显得那么阴湿寒冷。
最里间,狱房的栅栏门没有锁,连关都没关,门口摆着一张绣架,兰若坐在板凳上,趁着太阳,正细细地绣一丛竹子。
自沈鵘东巡回来,越人司已经好久没有人关进来过,连着几次大赦,原先被关押幽禁的宫人也被陆续释放了,只有兰若像是被人刻意遗忘的——她已经在越人司待了三年多。
“李公公,什么喜事劳您忙得这样?”
李公公跑得直喘,兰若放下手上的活计,给他倒了碗水。
李公公接了水没抢着喝,瞅着她笑,兰若曾是太后的贴身大宫女,心思细密,待人温和,宫中受过她照拂的宫人不计其数,是以她即便是到了越人司这样的地方,也没有受多少委屈刁难,她狱房里的稻草总是干爽的,粗麻衣服还有两套能换。这样的腌臜地界儿,兰若姑姑也依旧是兰若姑姑,发髻纹丝不乱,衣履虽旧却干净,那脸上的静淡从容也一如既往叫人安心。
“您这边儿没听见放炮呐?从崇定门到凌霜殿门口,一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姑姑,您可熬出头了,此次西征,祁帅凯旋,圣上亲自出崇定门迎进城来,这不那边张罗庆功宴呢,圣旨这就给您下来了。”李公公没有带着宣旨的仪仗,这道旨意也没有黄绢帛书的那么正式,他展开了往兰若手里一拍,“皇上恩赦您出宫啦!”
兰若细细地看了旨意,依旧是静淡从容地浅浅笑着,点点头,“劳烦您了李公公,我知道了。”
李公公疑惑地看着不动声色的兰若,“姑姑……不准备准备?”
“没什么好准备的了。”许是阳光晃眼,或者被李公公带进来的青草香透露了春天的讯息,兰若仰头微微眯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有眼尾细细的笑纹显露出轻松。
李公公干脆搬来个板凳也坐下晒太阳,看着兰若低头复又拈针,那绣架上绣品已接近完成,看上去是一架四扇屏,绣着一片竹林,一丛篱笆,簪花仕女图一般,六位姿容卓绝神态各异的女子,李公公看不大懂,只觉得,围坐在中间那位拿着书卷,背着手犹如女先生的美人左右的两个女子,瞧上去有些眼熟。
兰若抚着绣面,这绣的,是近三十年前的竹间篁,公主日常里讲一段书,她总是搬着小凳子坐在左边边听边绣花,祁芳露偶尔会来拜访,在她们之中年岁虽然最长,却总是拘谨又恭敬,坐在右边安静地整理书册,誊抄记录,云鲤不爱听那些文绉绉的,只好老老实实地劈柴打水,打猎生火,心蝉掌勺,大家就都有口福,只是她总也不爱笑,显得冷冰冰的,那时候,蒋莺就最俏了,她唱夜澜的小曲儿最是婉转动听,且不论寒暑,独她总有法子拈花摘草,给公主变着法儿的编些新鲜花篮儿什么的。那时的日子,和如今也一样,始终不疾不徐,仿佛未来永远也不会来,仿佛离别,永远也不易别。
时光总是公平的,没有谁的一寸光阴比别人长久,区别只是,被留下的人,那记忆中一霎也是亘永,无关善恶,些许残忍。
“待绣完了这架屏风,就赠予李公公吧,别嫌粗劣,留着使也好,换钱也罢了,只是不要叫这屏上的人再分离,容她们,齐齐整整的在一处就好了。”
/
-------------------------
初六的早上有点风,风抚杨柳燕儿啼,是个合适出远门的日子。
兰若的包袱很简单,一概常用衣服器物皆没有,只卷着些经幡元宝纸扎抱在怀里,沿着官道,边走边瞧着道旁新开的无名小花,倒是难得安闲惬意。
长空寺付之一炬,太后纵使什么也不愿留下,她的名字依旧被缀以繁复华美的字眼,在长长的谥号后面,封进了空棺,风光葬入皇陵。
依然一片焦土的遗址四周围上了绣着皇室宗徽的帷幔,大约过不了多久就要重修一座别宫,兰若只得远远地在半山腰祭拜,直到香烛纸钱的最后一丝火星都缈灭了,才缓缓下山。
下得山来,步上官道,一眼就看见一辆朴素的马车,和立在车旁,望着这边憨憨笑着的人。
祁峰已经不再年轻,两鬓有了丝缕的白,脸庞黝黑,眼角眉心也都有了刀刻般的痕,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与他少年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