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谓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只有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的。
——《人间失格》
……
坐在对面的女人侃侃而谈。
可我的注意力,却被她的鼻子吸引去了。
不得不承认,这是只挺拔漂亮的鼻子,我猜测,是在不久前做过鼻综合整形。
我认识一位同样有着漂亮鼻子的朋友,和我见面的时候,她总用手指摩挲鼻梁。
仿佛在确认,鼻子是否还好端端地长在脸上。
“请问,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女人的声音略带不悦,
似乎是对我失礼的目光,感到不满。
“抱歉,我有些走神,您接着说。”我把思绪,从整形医院,拽回到女人家的客厅。
“他是在上周日失踪的,在秋叶公园。”女人回答得十分简略。
不似刚才那般细致,想必已失去了大半耐心。
我拿起钢笔,在摊开放在膝盖上的笔记本上记了下来:周日,秋叶公园。
没错,我是来调查一起失踪案件的。
但我不是执法者。
而是一名推理小说作家。
调查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帮助破案,只是为我的新小说,寻找一些素材。
“具体的发生经过呢,您是什么时候发觉先生不见的?”
“在玩跷跷板的时候。我这一端本来翘得很高,目光稍微从他身上挪到了远处的山峦,就那么一两秒,我的座位就重重地砸到了地上。本想责怪他的突然离开,却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女人闭上眼睛,开始了回想。
我仿佛看到了她脑海里的黑白回忆镜头。
我是个喜欢联想的人,这也是我选择作家作为职业的原因之一。
“这有没有可能是您先生的恶作剧呢?”
“他是个特别严肃的人,也许这跟律师的职业有关,我从未见过他开玩笑。”
我默然。
我接触过的律师并不多。
或许这样说不太精准,精准来说,我从未接触过任何律师。
一部分是因为我遵纪守法,一部分是因为我运气不错,至今没被人侵犯过。
或者说,没感觉被人侵犯过。
所以我对律师这个职业,并不存在女人那样的偏见。
“而且跷跷板周围特别空旷,只有一副秋千和一座滑梯,没有能藏得下一个成年男性的空间,他也不可能几秒钟之内,就离开我的视野范围。”
“要么他发现虫洞了,要么就是他被外星人劫走了,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
女人换了个坐姿,裹着黑丝袜细长的双腿,叠在了一起。
我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悲伤的情绪。
跷跷板,空旷,秋千,滑梯,突然消失。
我一边记录着关键词,一边瞥了眼墙上的日历。
距离上个周日,已经过去了五天。
“那之后呢,您先生就此了无音讯,有没有到他常去的地方,或者亲戚朋友那里找过?”
“找遍了也问遍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第三天的时候报了警,可每次打电话过去,都说正在搜查。”
女人叹了口气道。
“请您原谅我的唐突。先生有没有什么心理疾病?例如抑郁症之类的。”
“怎么可能。”
女人坚定地摇了摇头,否定了我的问题,“他工作没什么压力,家人也都健康,我们俩结婚没多久,还正在蜜月期,我不认为他有什么导致抑郁的烦心事。”
说完后,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等待我记录。
但我没有碰笔。
女人很漂亮,我若是个男人,能和这样水准的美女结婚,大概也会很开心吧。
可我不认为,她和丈夫的关系,如她所说那样亲密。
我感受不到她的焦虑,情绪是不会骗人的。
“您说先生是个特别严肃的人,那上周日怎么会和您去秋叶公园做这种……这种特别有童趣的事?”
我本想说幼稚,但身为作家,一定要斟酌自己的用词。
“是他提出来的,我也很诧异。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大概跟他前女友有关。”
“前女友?”
“他和前女友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秋叶公园。”
“请问您有先生前女友的联系方式嘛?”
“怎么可能。”
女人不屑地回答道,“他们俩的合照,都是我亲手烧掉的,我留那女人的联系方式干嘛。”
看起来,她对那位前女友有着十分的敌意。
“那您先生和前女友还有联系吗?”
“没有。”
女人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知道我反感和前任藕断丝连这件事。”
“你读过《人间失格》嘛?”她点燃一根香烟,指尖飘来了尼古丁混杂薄荷的味道。
我摇头。
这本书久闻其名,但并未读过。
比起这种沉重的名着,通俗的言情小说,更能提起我的兴趣。
“里面的男主角叶藏,和一个酒吧侍女相约殉情,结果侍女死了,叶藏却活了下来。你说他会不会和前女友……”
“我想不会,决定殉情的人,没必要再赠您一场临别魔术。”我看了眼面前的空茶杯,知道到自己该告辞的时间了。
“如果有什么新消息,请您务必联系我。”
把名片递给女人后,我收起了记满一整页的笔记本,起身离开了沙发。
走出律师独栋宽敞的住所,与室内温差极大的冷风,裹着落叶袭来。
我朝掌心呵了口气,然后将两只手揣进了口袋。
每次手脚冰凉的时候,我都会想到莫夏——这当然不是一个热水袋的名字。
莫夏是我的男朋友。
他的手总是热乎乎的,像是藏了半轮夏日的太阳。
半轮太阳,刚刚好驱散所有寒冬的阴冷寂寥。
……
“您可以慢一点说吗?上周一在千衣百瞬,然后……”
我坐在藤制的凳子上,记录着坐在身旁那位年轻男子所说的话。
“上周一,我和她去千衣百瞬买衣服,她拿了件藕荷色外套进了试衣间,我在外面等着,等了五分钟人还不出来。”
“喊她也没回应,我就把门拽开了,可试衣间里面空空如也,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至今也没有任何消息。”
男人懊恼地低垂着头,
两只手的十根手指,全都插进了头发里,指甲用力地抠着头皮。
“试衣间里有暗门吗?”
听着他的话,我忽然想起了有位朋友提过的一个都市传说。
那故事说的是,一对新婚夫妇出国度蜜月。
妻子走进了一家服装店的试衣间,便再也没有出来,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而痴情的丈夫,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但许多年过去都一无所获。
直到一次,男人在泰国观看了一场“畸形秀”表演。
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笼中,一位被切断四肢,拔掉了舌头的女人,扭曲地摆动着身体,嘴里呜咽地发出奇怪的呻吟声。
那女人的脸上,有着和男人妻子一模一样的胎记。
“没有暗门,试衣间两旁是别的试衣间,背后那堵墙通向街道,我砸开确认过了。”
男人的声音满是倦怠,
我从他眼里的红血丝,看出了他的焦躁不安,
他一定很爱那个失踪的女孩。
“千衣百瞬那种大的服装店里,应该有监控吧。”
这家虽然是青石市本地的服装品牌,但标价上,却有着不输国际大牌的气势,
作为一名滞销书作家,我和这样的店,是没什么缘分的。
“屋里屋外的监控都调过了,映着她身影的画面,到进入试衣间为止就结束了。”男人回答道。
“方便问一下她的职业吗?”
“营养师。在健身房上班。”
我咬着笔帽想了想,除了都带一个“师”字,我想不出营养师和律师的任何共通点。
这两起失踪案,都诡异得不似人为,也完全超离了我所了解的科学范畴,
就像律师妻子所说的那样,两起事件唯一的嫌疑人,都只有外星人。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神隐?”男人把手从头发里抽了出来,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干咳两声后神神叨叨地说道。
“我查了古今中外的很多失踪案,其中也有一些,和我女朋友类似的。”
“比如南梁有个樵夫,某天和另外几个樵夫一同进山打柴,走着走着就突然消失在了众人面前,从此渺无音信。”
“等到那位樵夫再从山里出来时,已是几百年后,据他自己所说,只是看到两位老者对弈,在棋盘前逗留了一会儿而已。”
“这是古人编出来的传说故事吧,怎么能当作真实案例来看。”
我有些体会了那句同样来自古代的俗语——“病急乱投医”。
“80年代,日本千叶县也发生过一次类似的事件,一个小学生和几个同伴玩捉迷藏,躲到一根电线子后便没了踪迹。”
“十年后,他再次出现在那条街道上时,脸和身体都还是小学生的模样,只是失去了衣物,和躲到电线杆子后面之后的记忆。”
“我相信您的女朋友也会无事归来的,而且用不了那么久。”
我看着他的憔悴,有些不忍心再继续站在科学和理性那一边。
“对了,那家店对您和您女友有什么特别之处嘛?”
出门前,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男人想了想后回答道:“对我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她和前男友,好像是在那家店遇见的。”
又是和前任的初遇地点,
我没办法把这称之为巧合,这一定是失踪事件的关键线索,
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大大的两个词:前任,初遇。
……
说起来,我和莫夏是在304路公交车上相遇的。
那是个雨天,他从后视镜看到了正在后面追赶,
错过了上车时间的我,莫夏和司机撒了个谎,不过后来,他把这个谎话圆成了真话。
他说:“师傅停一下,我女朋友还没上车呢。”
……
去往第三起失踪案家属那里的路上,我接到了律师妻子打来的电话,她说找到律师了,在秋叶公园,只是……
挂掉电话后,我立刻调整了目的地。
当赶到秋叶公园时,我瞬间就明白了“只是”后面的话是什么。
公园的正中央,立着一块长宽高都是两米左右的黑色石块。
这石块棱角分明,但又不见人为雕琢的痕迹。
在石块朝北那一面上,嵌着一个一丝不挂的人。
我想这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大概就是那名失踪的律师吧,他的妻子正蹲在他身前掩面而泣。
律师的身体,与那巨大的石块,严丝合缝地融合在一起。
他仿佛是在石块中出生,在石块中长大的一般。
黑色石块,是在三小时前从天而降的。
律师的死亡推测时间,也在三小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