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石块坚硬无比。
圆锯和破碎机,甚至无法在石块光滑的表面留下刮痕。
消防队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律师的尸体从里面抠了出来。
据到场的地质学家判断,这石块不是来自地球的物质。
“喂,快来看。”一个消防员指着尸体喊道。
我疾步走了过去,挤进包围圈,随即便看到了尸体后背上大大的三个黑色数字:311。
最上面的数字“3”的圆弧,印在律师的脖颈上。
最下面的数字“1”的末端,印在他的尾椎骨上。
那些数字的颜色也有些诡异,我说不出具体是哪里诡异。
可总觉得,那些数字的黑色,比普通的黑色更深邃,更空洞,像望向深渊之底的暗黑。
虽然很想找律师妻子,问一问那些数字是否有什么特殊含义。
但看到她伏在丈夫身上,情绪失控的样子,我打消了这个有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不过,她真的是因为失去爱人而哭泣吗?
上次采访时,并没有感受到这对夫妻间,有什么很深的羁绊。
我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如果我死了,莫夏会为我伤心哭泣吗?
一定会吧,但他会伤心到什么程度呢?
如果是他死了,我又会难过到什么地步呢?
我有多爱他,我还爱着他吗?
突然蹦出来的一连串问题,让我感到有些烦闷。
更让人焦躁的是,我无法立刻给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我和莫夏在一起已经五年了。
我想我还是爱他的,爱的程度十分满分的话,我觉得我有八分以上。
但我大概已不喜欢他了,至少不会像开始时那样心动。
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吃过晚饭后,下起了小雨。
我没有带伞,两个人共撑一把折叠伞。
走到车站的遮雨棚下时,我发现莫夏半边的身子都湿透了,原来他一直把伞倾向了我这边。
我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心跳得超出了医学范畴。
那场雨也会知道,我的心已倾向了他。
……
第一个失踪者出现的第二天,第二个失踪者也出现了。
从天而降的巨石,砸穿了“千衣百瞬”的房顶。
好在那天客人不算多,并未出现人员伤亡。
黑色的方形石块中,嵌了一个赤果的女孩。
人们发现她时,她已没了心跳。
在女孩的后背上,印着黑色的三个数字:312。
这数字到底有什么含义?
电视中各行业的专家,在卖力地分析着。
有人说,这些数字是外星人的讯号,它们在向地球传达某种信息。
有人说,这是神明的启示,需要人类自行参悟。
还有人说,这是一种暗号,蕴藏着大自然的某些预言。
我虽然不是任何行业的专家,但按我分析,这大抵是某种前任的诅咒。
昨天从秋叶公园离开后,我去拜访了第三位失踪者的家。
不出所料,那位职业为医生的中年妇女失踪的购物超市,就是她与前男友相遇的地方。
当时医生三岁的儿子,还坐在购物车里,原本推着购物车的医生,却不见了踪迹。
万幸,那聪明的小男孩,已能记住父母的名字和单位。
又过了一天,医生也嵌在黑色的石块中从天而降。
听当时在场的人说,医生掉下来时还活着,她气若游丝地说了半句话才咽了气。
那位目击者为了让我身临其境,刻意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出了那句医生的遗言:“我答错了……答错了就要死……”
这句遗言,引发了电视中的新一轮辩论。
人们对下一起失踪案的期待,甚至盖过了对三位死者的缅怀。
他们讨论着,314会是什么样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多大岁数,做什么工作。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下一起失踪案的主角,竟会是自己。
……
那是一个和往常一样平淡无奇的夜晚。
在常去的那家西餐厅吃过晚饭后,我照例来到车站,等待倒数第二班304的到来。
那辆304比平时要晚了两分钟,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异常。
所以我也很自然地上车投币,走到倒数第三排靠窗的座位坐下。
路况有些拥堵,走走停停中一股困意袭来。
可我只不过稍微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时,竟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漆黑的洞穴之中。
画面像是被普多夫金剪辑过一般,可现实毕竟不是电影。
我第一时间,联想到了那三起失踪案,但314怎么会是我呢?
莫夏是我的初恋。
“我要你回答几个问题,只要答对一道,你就能活着离开。”
深邃的黑暗中,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
“你搞错了吧,我想我并没有来这儿的资格。”
“难道你不记得分手的事了吗?”那声音讥笑着说道。
“分手?”
我的脑子里,触电般闪过几个画面——
下着雨的夜晚,路灯下,撑着伞的莫夏,淋湿的我,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蹲在昏黄的路灯下,打着冷颤的我……
原来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怎么会忘掉这件事的,也许是自我保护机制起了作用?
人类有十五种自我保护机制。
其中有一种叫作否定,还有一种叫作隔离。
“否定”是把引起精神痛苦的事情予以否定,来减少心灵上的痛苦。
例如,某些绝症患者,仍然固执地相信自己是健康的。
而“隔离”,则是把部分事实从意识中隔离,不让自己意识到。
例如,胆小的人,会强迫自己忘记刚看过的恐怖片。
“第一个问题,你上一部小说的主角叫什么名字?”
对作家而言,笔下每一部小说都像是一个精心抚育长大的孩子。
哪个母亲会忘掉孩子的名字呢?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想不起来。
“你想不起来?”
“我能想起来,我是个作家。”
“你是个作家?你真的是个作家吗?你写的小说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咄咄逼人。
我无言以对。
因为我想起来了,那些如同叙事蒙太奇的画面,一幕幕冲进了我的脑海。
我曾经尝试过,那部长篇小说已经写了十几万字,我还没来得及给它取个响亮的名字,那些手稿就被莫夏撕烂了。
我无助地看着他,
他气势汹汹地瞪着我,问为什么下班永远连一顿热饭都吃不上,为什么地板上永远有灰尘,洗衣机里永远有脏衣服。
他问我,为什么有时间做白日梦,为什么不把工作之余的重心,放在家务上。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也不知道该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
这段回忆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我一边收拾着散落一地的纸屑,一边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着“对不起”。
在我回答完第一道题后,周遭的黑暗,好像朝我逼近了一些,变成了更稠密的黑色。
“第二个问题,你杀过人吗?”
“什么?当然没有。”
“真的没有吗?”那声音冷笑着。
我的眼前,忽热出现了一个球型光晕。
光晕里是一个婴儿的胚胎,那些光,就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
那肉嘟嘟的模样惹人怜爱,像一个小天使,我不禁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颊。
可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他那一刻,原本水嫩的皮肤,瞬间变得褶皱,像沙漠里干涸的河床一般,
那些温暖柔和的金色光芒,也黯淡下来。
胚胎逐渐萎缩成一具干尸。
随即化成了粉末,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们曾有过一个孩子,这就是那个孩子吗?
我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眼泪代表什么,内疚,悔恨,无助还是委屈?
我想都不是。
这些眼泪是我的孤独。
活在煎熬里的每一天,大抵都可以用孤独这个词来概括吧。
我想过留下这个孩子,想过和莫夏结婚,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他开口。
可莫夏说:“树木只有扎了根才会开花结果,我们连间屋子都没有,怎么能算作是在这座城市里扎了根。”
“所以再等一等好吗?等到扎了根,我们再去摘下那颗最甜美的果实。”
他开口了。
那颗不甜美的果实,烂在了我的肚子里。
回答完第二道题后,我已经被更加浓郁的黑色围困住了,身体完全动弹不得。
此刻的我,就像是一只被固定在玻璃皿上,等待着解剖的青蛙。
我想我明白了那三个人,是如何被嵌进黑色方形石块中的。
“下面是最后一个问题。答对了你就能活,答错了你就会死。你究竟是为谁而活?”
那声音说道。
……
年轻的护士,急匆匆跑进医生的房间嚷道:“314床的病人停止心跳了。”
医生放下午餐,跟在她身后跑进了病房。
房间里,311号病床的女人,正在和312号病床的男人聊天。
“真可怜啊,还那么年轻。”
“好像是吞了一整瓶安眠药?”
“听说是因为失恋,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想不开……”
“谁说不是呢。”
医生径直从他们身旁走过。
他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做了个很长的梦吧,接下来可以好好休息了。”
从窗户缝偷溜进来一阵风。
吹开了313号病床枕头旁的《人间失格》,在书被风展平的那一页上,用红线圈着一句话——
一切都会过去的。
……
〈第十九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