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的温和从陆宣智眉宇间刹那流失,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一丝忌惮和厌恶。
陆呦鸣幼时便知晓,自己这位虚伪至极的父亲极度憎恶外祖的称呼,仿佛这两个简单的字眼就是镇压在他头上的五指山,饶是拼命挣扎也敌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实力差距。
不过,于她而言,愈是有所顾忌,愈是握在手中的筹码。
索性将手中那张平平无奇的信纸完整铺开,再接再厉道:
“这是外公留给我的特制信纸,外表看不出异样,只是墨汁书写上去,过一会便会自行隐去字迹,必须用专门的药水浸泡才能再次显现。外公说,只有用这样的纸张写信,再用山庄培育的信鸽送信,他才相信是我亲笔传讯。”
所以,别想冒充我的笔迹欺骗外公。
擅模他人字迹的陆宣智:
“……”
“岳丈,到底与你血脉相连,纵是外姓亲人,想必对你挂念得紧。我儿便将世子郎的情况如实告知岳丈,如此佳婿,他老人家想必不会有甚意见。”
沉默了半晌,陆宣智好容易憋出一段强硬的嘱咐,临了却不大放心,强调道:
“呦鸣将信写完后先与我过目一遍,为父为你删减增添后,再誊抄到你外祖的信纸上。”
“是。”
陆呦鸣也不与他争辩,取得阶段性胜利即可,其它可以徐徐图之。
告退后,她自回房琢磨这封家信该如何书写。
外公早年遁世隐居,自建闲云山庄,过上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般寄情山野的闲适日子,倒也颇为怡然自得。
只惜妻子早逝,呦鸣生母自幼向往尘世繁华,父女之间颇有嫌隙。待到长成花信之年,外祖欲为母亲在山庄众弟子间择一良婿,二人大吵一架,母亲连夜外逃山庄,自此不知所踪。
再有消息,已是香消玉焚,唯留幼女在那虎豹豺狼环伺的险恶环境中挣扎苟活。
为护住这唯一的血脉,这些年祖孙二人时有通信,老泰山甚至时不时给狗女婿寄上一封敲打信,这才使得陆呦鸣在陆家尚有一丝喘息余地。
就连东乔等几位贴身侍女,亦是外公送来辅佐保护陆呦鸣的。
还有一位徐姓保姆,据闻曾在宫中做到过六局尚宫,熟知各种内宅手段,伊人阁的门禁杂务,皆由这位老大人掌眼。
最近她老人家偶感风寒,被女儿接去家中小住。
忆起往事,呦鸣不由蹙起秀眉,下笔愈发踌躇不定。南膳端上一碟子冒着热气的金缕山药糕,见状奇道:
“娘子是与老庄主常通信的,怎的今个下笔涂涂改改,一点没有往日的爽利?”
“平常与外公不过聊聊家常,说点让人开心的趣事,今个我却是要烦扰他老人家帮忙。本来我就无法在膝下尽孝,还要连累外祖这么大年纪劳心劳神,我着实过意不去。”
“娘子,你和庄主是亲人啊!亲人之间,哪有如此计较的!”
东乔撅起了嘴巴,似为最敬爱的庄主愤愤不平道:
“您这样,反而显得见外,庄主知道了,才会更伤心呢!”
这话如拨云见日,一瞬间点开了陆呦鸣的心结。她不由笑道:
“倒是我钻了牛角,要说真知灼见,还是得看我们东乔。”
一边笑,一边下笔落字道——
“外公亲启……”
她未在内容中添油加醋,按照陆宣智所言将洛河郡王府新世子的情况一五一十写在信中,甚至还额外夸耀了几句陆宣智的爱女之心,反倒堵得他不敢擅自润色文笔,春秋笔法给陆呦鸣挖出个深坑。
父女俩交锋数回,陆呦鸣当着陆宣智的面誊抄完毕,将信纸交叠放入信封,用红泥印封口后对空吹哨几声,便有灰头信鸽应唤飞来。将信封塞入鸽子腿上的信筒,训练有素的鸽子便扑腾着扇起了翅膀,重新翱翔于天际之间。
陆宣智这才重新展露笑颜,温声道:
“世子郎马球打得极好,前儿还参加了宫廷的御用马球队。呦鸣若是得闲,不若去观望下他的比赛,也为世子郎呐喊助威一番。”
“女儿不喜马球。”
陆呦鸣用平板无波的语气噎了陆宣智一句,在他发怒之前又转过话头补充道:
“不过偶尔去瞧瞧,倒也无妨。”
着实稀奇,陆宣智竟如此急迫地想将她与那刚刚走马上任的世子郎送成堆?
反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陆宣智的眉角青筋跳动了几下,看在目的达成的份上,勉强压下了对不孝女的怒火,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冷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