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她不过是晚进去了不过半分钟,这门还没关,即便是里面出了什么事,她也该是知晓的才是。
可是她不仅不知晓,还仿佛丢失了某块记忆似的,跟不上父子两的思路了。
她不能出声打扰,只能沉默着仔细听。
池相听了池岫白的话,拧眉,
“为父已是三思之后再三思,思了又思,无可再思,事情已定,你不可逃避。”
池岫白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握成拳,额头青筋暴起。
他咬牙,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悲痛。
“父亲这多番三思,可思虑了屿溪?”
池相早已习惯了“屿溪”这个名字,如今听来亦是没什么大的反应了。
“你是我儿,乃是我池家唯一的嫡长子,你说,我可有将你考量在内?”
自然是有的。
怎会没有呢?
“那为何偏偏只留我一人在这黎魅魍魉遍布之人间苟延残喘?!池岫白突然爆发,一双清凌凌的眼上染了怒火,直直对上池相的眼。
时暇钰彻底愣住了。
一是她从未见过池岫白这般模样。
二是……
何为独留他一人在人间苟延残喘?
池家人不是都还健在吗?
“屿溪,慎言,”池相严肃纠正,但语气里却是比之之前温柔了许多。
“你阿姐尚在人世,以后还需你多多照拂,你们姐弟日后都会好好的,哪里叫苟延残喘?”
池岫白却不愿听这话,“父亲想要屿溪踩着您的骨血尸首,得一方安稳,可父亲可有想过,您这般做,何尝不是在逼屿溪往死路里走呢?”
此话犹如一记重击,狠狠地砸在了时暇钰的心头。
她明悟了。
原是如此。
原是……
原是池家落了难,深陷泥潭,到了即将分崩离析的时候了。
池相不愿看到池家绝后,便主编了一场戏。
戏里,池家人皆是主演。
戏中,池岫白扮作那正义的主角,池相及池相夫人则是那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世道不太平之下,世人最是爱看一些正义主宰世界,满身正气、善良之人获得平稳安良。
尤其是,那大义灭亲之人。
池岫白身为池家子。
生在池家,养在池家,恩泽雨露,皆来自于池家。
满身光环,皆有赖于池家。
而这般的人,却生了一颗菩萨般正义的心肠。
遵法守法,事事以国家为先、以法度为先,亲手手刃了有谋逆心思的父亲母亲。
多么的伟大光辉啊!
陛下即便是有心想要灭了池家,却也不能再动手了。
相反,他不但杀不了池岫白,罚不了池岫白,还得赏他,还得赏池家!
想通了这一切,时暇钰心中大骇。
真相往往最是残忍。
时暇钰第一时间想的也是——
若池岫白当真那般做了,他日后该如何自处?
他总是谦卑到过了头,总是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低调到了极致。
若真是自己亲手手刃了自己的最亲近之人,往后,他又该如何贬低自己?
时暇钰根本就不敢去想了。
她一大步往前,横在池相与池岫白之间。
她将池岫白护在身后,抬眼直直与池相对视。
“池大人,你们走吧,今日我就说池家是进了贼,池家人全都去了天上,尸首被贼人一把大火给烧死了。”
池相诧异于时暇钰的出现,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池岫白,见他始终看着自己,被烫到一般收回视线。
时暇钰的话萦绕在脑海中,池相摇摇头,否认了她的提议。
“公主还是太年轻了,想得简单。”
雁过留痕,只要他们还在人世,怎么可能不外出接触外人?
只要一接触外人,认出来自己,总归是早晚的事情罢了。
用死遁的法子来,根本就是行不通的。
“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我去寻找父皇,叫他免了你们的死罪。”
池相苍白一笑,“多谢公主为岫白和臣及臣的家人们着想了,只是陛下已昏迷,主宰大局的,是贤亿。”
“又是贤亿!”时暇钰目露厌恶,“池相你先莫要着急,我有法子叫他改变主意。”
池相看了看她,“公主有什么法子?”
就是那一眼,时暇钰霎时便明白了池相的意思。
贤亿手握大权,朝中诸多大臣被他减除又换上了一批太监顶替。
整个熠朝几乎都快要成为他的一言堂了。
军权……展屿澈早已归顺于他。
财政大权……建熙帝早就逐渐对他放了权,朝中又有诸多他的同党。
如此算下来,即便是时暇钰手中有一小只军队,有一些政权,却也是无法斗得过贤亿了。
时暇钰明白了过来。
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出了自己的弱小,以及之前杨檬仪说的那种束缚。
总归是,权力,才是主宰。
这时,外院似乎被人闯入了,地面些微震动,不远处传来微弱却又有力的铁靴踏入的声音。
池岫白面色一紧。
池相却是笑了笑。
他拥紧了池相夫人,俯首小心问:
“夫人,怕不怕?”
池相夫人满面泪痕,却依旧翘了翘嘴角,笑,
“夫君在侧,自然不怕。”
池相难得的亦是心头发热,一片柔肠。
他抬手最后一次摸了摸她的发顶。
“好,夫君会一直陪伴着你的,永不离不弃。”
说罢,他自后腰处拔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做的精致,时暇钰却发现,那把匕首,是池岫白的。
小时候的一个晚上,小池岫白正睡梦中,忽觉凉风拂面,睁眼,却正正好看到了有黑衣人闯入屋内,欲夺他性命。
虽然后来他及时得救,并未受伤,但此事还是给他了一个警醒。
即便是家里,也不甚安全。
是以,他便想要习武。
可他习武实在是没有天赋。
满身的文卷气息也与刀剑这等子冰冷铁器不符。
终于,他后来还是因为习武受了伤,自己砍到了自己。
于是,池相便不再叫他习武了。
建熙帝知晓了此事,赏了他一把匕首。
此匕首乃是他国进宫,材质上乘,绝对的削铁如泥。
这把匕首池岫白虽不常带在身上,也不常展露人前,但只消拿出来,便立即会有人认出来。
池相拿这把匕首作为今日的工具,分明就是早就打好了主意。
时暇钰下意思去看池岫白。
他面色难看极了,身躯细微颤抖。
一双眼眸死死盯着池相握着匕首的手。
眼见着池相的手高高抬起,就要往下一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