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谷是个专养灵植的门派,门中弟子多修行水木两系法术,地处天南州与东大陆交界处,山岭纵横、水系交织、湖泊棋布,四季如春。
东南最大的乌蒙山脉也在此处,横绝两大陆,冬季的时候悬在山脉上空,能清楚看到冷气和暖风对撞,形成浩瀚无边的云海,无比壮观。
“圣人怎么不走了?”
“小声点,说不定尊上是在欣赏那株白玉粉蝶。”
谷主刚准备给子夜文殊介绍这几株花藤,梓墨已经收了灵镜回到他身边,“圣人,元君答应过来跟您一起赏花了,她很快过来。”
子夜文殊望了他一眼,没做表态。
好像他们一个两个都生怕他亏待闻莺似的,从回来到现在,没一个人敢提起她,恒玉的死也已经定性为替天行道,跟闻莺半点扯不上关系。
“那就等等她。”
女修出门总是要很久,闻莺也一样,她说得很快至少是半个时辰起步。
一想到她挑挑拣拣准备出门,子夜文殊心里就多了期待,又想起某人说的不见不散,子夜文殊忍不住想,她每次跟荣观见面,是不是也这样悉心装扮。
闻莺当然不能素面朝天就出门,她既然有了要跟子夜文殊好好相处的念头,就要好好耍耍心机。
“发髻简单一点,低一些,不要簪花。”
“您就穿这么素的裙子?”
“就这条。”闻莺对着镜子做了个忧伤的表情,“小白花人人爱,他再生气也不可能对我这可怜兮兮的样子发火。”
尔雅噗嗤一笑,总算觉得自家仙子有点良心,知道把人家放在心上了。
一切收拾好,闻莺仔细看了看镜子,“你说我是不是看起来太高兴了?要不要把眉毛化低一些?”
“千万别,您就是要精气完足才好看,再说了,咱们又不理亏,为什么要愁?”
她说得非常有道理,但有些事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一个谣言都能毁掉一个人的名誉,别说跟她一模一样的人了。
子夜文殊看到她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恒玉有个跟她长相一样的侍妾?跟他暮暮朝朝?
她自己都恶心。
尔雅梳好发髻,看她望着镜子面露不耐,以为她又开始烦他,赶紧催她,“这都大半个时辰了,咱们还是快点走吧。”
咱们?
也对,尔雅跟梓墨一个月没见面了,她肯定想见他,闻莺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尔雅平常的装扮,“你不去换件衣裳?”
尔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整整齐齐的裙摆和腰佩,又借了一下镜子,“可有哪里不妥?”
“没。”
太过殷勤容易让人看轻,闻莺决定好好跟子夜文殊打听一下梓墨的事情,帮尔雅掌掌眼。
她每年都要来百花谷附近看云海,有子夜文殊在的地方,力场是扭曲的,凭借这两点,她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们的位置。
牡丹亭中,谷主正陪子夜文殊一起下棋,小女姒月在一边端茶递水。
棋盘上厮杀不歇,姒月心里的小念头也没停止过,剑尊说来看花,可他的心思压根没在这上面,指不定就是来提亲事的,只是父亲一定不同意,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父亲一定担心她在幻音仙子手下日子不好过,可尊上这样公正严明的人,怎么会看着她受欺负?说不定帮着帮着就对她情根深种,休了那个恶妇,跟她携手同心。
谷主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子夜文殊刚准备去捡自己的棋子,变了手势去端茶壶。
姒月以为他要倒茶,忙道,“怎劳尊上亲自动手?”
闻莺一见光明,就是这个娇娇气气的声音,子夜文殊伸手挡在她跟桌子之间,“小心。”
入眼是亭外的各色牡丹,外头站成一排的百花谷弟子都望向亭内刚出现的闻莺和尔雅。
闻莺松开尔雅的手,跟一边的百花谷主姒叶打招呼,“姒道友,幻音不请自来,实在失礼,打扰了。”
姒叶盯着她的脸愣了一下,确认了她的身份后,马上挂起笑容,热切地跟闻莺寒暄,“哪里哪里,您能来一趟。在下蓬荜生辉,月儿,看茶。”
尔雅晕得七荤八素,闻莺要穿过百花谷接连地脉的护山大阵,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在空间夹层里的感觉可不好受。
闻莺也难受的紧,这下倒是不用装可怜了,深恨子夜文殊说什么有急事找她,有姒月这么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在跟前,她觉得自己就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
子夜文殊把她倦怠的状态尽收眼底,伸手取了杯子,倒了杯茶过来放在她面前。
“怎么没精神?”
闻莺把水递给尔雅,让她去旁边坐着歇歇,这才去接他的话,“以为你有急事找我,这才闯了人家的护山大阵,此阵连接地脉,不同凡响,若非这次闭关,我还真进不来。”
听她这么说,姒叶总算安了些心,要是闻莺能随意带人进出百花谷,那这里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也是盟主道法精妙,此下见您容貌恢复,实在可喜可贺。”
姒月此时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突然出现的绝色女子,就是刚才梓墨说的元君,剑尊的未婚妻,天下唯一的女修半神。
恒玉一死,闻莺的名声也被青崖书院洗白了,而现在只要见了她的样子,谁也不会觉得她是个心狠手辣的恶人。
闻莺觉得自己在装嫩,殊不知除去繁复的装饰,更能看到她本身的魅力,就连姒叶无心棋局了。
素也好,繁也好,就像天生地养的花鸟草木,流云飞烟,哪里有雅俗之分?
闻莺本来就是个游戏渣,休闲时间,也不想动脑去看他们下棋,让姒月坐下陪她聊聊天。
不用父亲提点,姒月也知道这该是她奉承的对象,只是心里难免失落,有幻音仙子珠玉在侧,剑尊眼里哪里还看得见其他人?
刚才他还担心她撞到桌子,对她也是关切得不得了,一听说她要来,神态都柔和下来了。
闻莺没想到一出现就是这个场景,姒叶跟她相识多年,关系一直不错,要不然她也不会连招呼都不打,直接闯进来。
他女儿出生的时候还请她出手,朱笔批命,跟她也算有缘,当即找了件女儿家用的法器送给姒月当见面礼。
她找不出幻音仙子的缺点,姒月不甘心地确认了这件事,乖乖巧巧说起了百花谷的趣事,接触越久,越觉得子夜文殊眼光真好,她是比不上的。
闻莺的听花苑里也种了很多奇花异草,以前跟外界接壤,有傀儡粗略照看就行,现在成了独立的生态圈,好些问题都暴露出来。
偏偏她对灵植一知半解,子夜文殊骗她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只想去看看姒月说的灵植园。
“如今这个季节,谷中许多灵植正是盛花结果的时期,您要是愿意,不妨跟我一起去看看。”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小丫头,我正要跟你提这件事。”
子夜文殊把手上的棋子丢进棋笥,猛然起身,“我也去。”
去就去,你生什么气?
闻莺莫名奇妙地回头,姒叶也赶紧起身,“小女终究所知浅薄,还是让在下陪两位走一走。”
女儿对剑尊有意思,姒叶哪里放心她单独招待他们?何况幻音要嫁进青崖,子夜文殊也没有要染指商会的意思,天南商会又该何去何从?
此举正中闻莺下怀,“正有问题要请教你,方才令爱说的灵蝶与玉蜂我的花园也有,只是好像跟她说的不一样,园子里的害虫灵禽总是难以平衡,实在令人懊恼。”
“请教不敢当,能跟会长探讨一二是在下的荣幸。万物相辅相成,正如道有阴阳,人有正邪一般……”
这是姒叶的专业领域,他是个心胸开阔的人,说起来毫不藏私。闻莺觉得他的气质跟宋潜机有点像,宽厚而专注,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实在让人舒坦。
跟他聊完,闻莺已经觉得她的秘境要重新布置了,这工作量简直了。
走到半路,子夜文殊去抓她的手,而当他主动牵她的时候,闻莺已经反扣住他的手。
两个人十指相扣,她嫣然一笑,传音给他,“乖,正事要紧呢。”
子夜文殊仔细确认过她的笑颜,心里闷着的气消了些,却依然肃着脸,“让你过来是要你帮忙安置新家的。”
“哦?那你过来这些天做了什么?”闻莺反问他,“听说你来了快十天了,请问剑尊大人,这些天您是忙着跟小姑娘搭讪?还是跟老丈人商量婚事?”
子夜文殊不知道她是真的生气还是假的,不过她这灵动的样子,还是让他心里的郁气烟消云散。
离开宴家以后,当日的郑香香凄楚的样子总是浮现在他脑海,子夜文殊不敢想象,如果有人这么对待闻莺,他该怎么办?
闻莺不需要别人帮助,但他想要保护她,让她不受半点伤害,为她遮风挡雨。
除了他自己,他不放心把她交给任何人。
如今闻莺并没有因为他违反了他们的约定而生气,是不是说明,十年之约已经不存在了?
“我杀恒玉不是因为他作恶多端,只是爱屋及乌。”
这话题拐得闻莺摸不着头脑,但她马上笑着点头,“我知道啊。”
“那我们的约定,”
子夜文殊歇下半句话,闻莺收起笑容,“你先给我解释解释你在这儿这么久在干嘛?”
“离订婚典礼还有十天,我不来接你,你是不是就不回去了?还是看不上我了准备悔婚?”
“我,”
姒叶轻咳一声,打断了他们的眉来眼去,“两位,咱们到了………”
闻莺瞟了子夜文殊一眼,抽回手,“回头跟你算账。”
子夜文殊的手追上去,两个人又牵在一起,她无声地开口,“热死了。”
“我给你凉凉。”
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闻莺忍不住笑他的少年气,顺便问了一下他的进度,子夜文殊虽然心不在焉,但有梓墨他们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他还是能交待的。
一天行程结束,闻莺收获满满且腰酸腿疼,等安排好住处,这才在蛙声一片的荷塘边上坐下来,歇一歇。
“闭关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闻莺松松靠着椅背,目光飘过满池睡莲,那边桥头,尔雅跟梓墨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
“问你件事,梓墨家中可有父母兄弟?”
“他已经娶亲了。”
啊?
闻莺惊坐起来,盯着那边的人影,渣男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被子夜文殊安抚住了,“他们之间哪有情愫,是你误会了。”
梓墨终于下定决心,取出一封信交给尔雅,“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元君,但一直找不到机会,还请仙子转交给她。”
尔雅迟疑着不敢收,生怕这是什么情书表白信,可梓墨的样子实在郑重,她只好接下了。
“这件事很重要,请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她。”
“我知道了,你放心。”
闻莺把这一幕收入眼底,质问子夜文殊,“他有家室还敢来招惹我的人?”
“我把他叫来让你好好问问。”
“别,”这有什么好说的,尔雅也在场,她知道了该有多难受?她万一受了打击,自卑怎么办?
“不提这个了,你也别去管,水至清则无鱼,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隐私。”
隐私,子夜文殊把那面镜子在心里掂量了一下,闻莺说得了件宝贝,要给钟一鸣看,却没在他面前提起。
而他得到的,到底是不是这人唯一的偏爱?
“我们的约法三章可还作数?”
“我是个活在当下的人,开心的日子十年如一日,一百年,一万年也不够。”
这句话是对他的肯定和回应,只要子夜文殊好好跟她相处,她愿意跟他继续磨合。
子夜文殊当然知道这里面的意思,他们虽然坐在一张长椅上,中间却还隔着距离,他移了下位置,靠近闻莺,“怎么才能让你开心?”
“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吗?”
他们曾是神魂相许的爱侣,闻莺的心也从没变过,只是不愿再毫无保留地爱他,只要接受这一点,他就能立刻和闻莺举案齐眉。
如果他没有体会过神魂交托的信任,没得到过世上最纯洁的爱恋,那么这就是最圆满的结局。
“莺莺,”子夜文殊攀着她的肩越凑越近,把她整个人都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他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稳住心态,还是该孤注一掷。
闻莺生怕这个人会忍不住咬她一口,然后失去控制,一颗心越跳越快,都快要跳出胸腔了。
他终究不敢吻上去,忍着情火停下动作,鼻尖只差毫厘,呼吸渐热,闻莺整个人都快被点燃了。
“莺莺。”好像喊这两个字就能缓解一二,子夜文殊又一次念着她的名字,“你知道吗?”
“我知道。”
其实闻莺希望自己不知道,如果她不知道这份情有多重,有多真,她就能潇洒地甩手走人。
而不是困在这个名叫子夜文殊的牢笼里,这么多年都走不出去。
“你什么也不缺,但是我缺你,缺了这个东西,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
闻莺不服气,“谁是东西?”
“你不是东西,是我的心,你不在,我就是无心之人。”
“这些你现在都有了,未来还会更圆满,”闻莺的话没说完,子夜文殊紧紧抓着她的肩头推开人,跟她对视,“这些都是你给我的。”
他突如其来的怒火,让闻莺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说我挡住你逍遥自在,可知我被你拉进这万丈红尘里,又有多绝望?”
“我不想做个七情缺失的石像,可也不愿意被你扔在这无边苦海里。闻莺,你既然救了我,能不能好人做到底?”
子夜文殊从袖中掏出那面镜子,上面赫然是钟一鸣刚给闻莺发的消息,“你教教我,嫉妒一个人该怎么办?”
她的灵镜不方便接的时候,都是放在储物镯里,钟一鸣又联系不上闻莺了,无奈地给他留言:你老人家真忙,送个礼物你都没空来拿,你说的一下不会是一天吧?
又担心她有什么意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该不会你准备悔婚跑路吧?你可千万别干傻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子夜文殊那个疯劲,你可千万别再惹他了。
:礼物什么时候给你都成,反正我也该动身回余音城了,已经有很多人探过我的口风,我要接你的位置他们心里也都有数了。
:你既然这么大方,我也不能小气,以后就在仙音门挂个客卿长老的位置,只是我告诉你,仙音门的事别想找我帮忙,我可是顶着钟无声的风险在做这件事。
:还有,咱们一起浪荡这些年,我怕子夜文殊找我麻烦,你再难也千万别卖我,我可接不住他的刀,万一有这个苗头,直接给我个口信,我惹不起,躲得起。
:你放心去,哥哥我永远在心里支持你。
闻莺顶着子夜文殊的视线看完了这些消息,越看越不对劲,摸出自己的灵镜一对比,立刻火冒三丈。
只是抬头对上他幽深的眼睛,马上哑了火,在心里思量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我从恒玉手里拿到的,钟一鸣的灵镜里有什么,它就有什么。”
他撂下这句话,就这样等着她。
闻莺迷茫了一下,子夜文殊等她做什么呢?跟他道歉?还是跟钟一鸣绝交?
她最要好的朋友,陪她度过那么多难熬的日子,“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问我为什么?”闻莺坦然自若地问他。子夜文殊像是确认一样,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我失去记忆这些年,有人陪着你深夜饮酒,御剑乘风,陪你疯陪你玩,你不孤单,这是好事。可是,”
他顿了顿,“这是不是就是你要给我喝忘情水,非要离开的理由?”
“我的存在,让你不自由,不能随心所欲的生活。”
“如果我能跟他一样,跟琴仙一样,不去约束你,不去纠结这些事,是不是你就会永远跟我在一起?”
“如果这就是你要的自由,那我永远也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