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矛盾呢……虽然守在那个人的陵墓附近,但却选在了唯一能清楚看见金梁山的地方,而且随身保存着旧主的遗物。明明……知道这陵墓也不过是座空坟……”轿中人放下帘子,并未起身,“现在无论是那个人,还是赫月公主,也都已经不在了,他们的恩怨已了,可是您怎么办呢——你这个,赫月公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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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澜内乱之际,赫月公主被她一手扶持的旭阳王背叛,遭到软禁。仓促登基的新王听信佞臣谗言,欲将公主和清寰剑一并送给当时还是凛朝太子的先奢帝,以求议和,但那位新王并不知道,夜澜国中的外戚势力——原住部落空荇的权利已经渗透架空了王室,并且他们早就与先奢帝合谋,献妖姬燕燕予凛朝先皇庆帝,欲助先奢帝夺位。
赫月公主掌权时尚能与之周旋平衡,被褫夺星印之后,立刻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空荇要赫月公主的命,先奢帝要祁家手上的兵权,他们先是极力促成议和,派祁帅长子与四子领三万兵马陪同护送礼部侍郎前往夜澜,后设局截杀夜澜议和使团,兵围绯夜谷,前线上杀人灭口,后方就伪造文书诬陷祁家谋逆。
空荇到底是个女权部落,惯来是些争风吃醋的高手,哪里有治国之才,他们巴巴地与先奢帝合作,岂料先奢帝一早也将他们算计。
绯夜谷之战,先奢帝不仅杀了祁家军三万忠良,更是乘势直取夜澜国都,大军压境,夜澜一夕倾亡,千里焦土,濯星河水被鲜血染红,数月殷殷不褪。
赫月公主一行被追杀,后由死士替尸,勉强脱身,保得性命周全。其后潜伏在柏舟城郊,用了七年时间网罗旧部,反渗凛朝政权,一步步走到了先奢帝的面前,一点点将他赶进了陷阱。
那时候凛朝朝纲大乱,夜澜要复国只是一步之遥,谁也不曾想,赫月公主竟在当时选择跳下崇定城楼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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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赫月公主智计无双,身边常带着花鸟鱼虫四位侍婢,也俱是秀外慧中,本领非凡,且都对公主忠心不二。”
“赫月公主故去后,她这四位侍婢也隐匿行踪,杳无音讯。不过嘛……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小女子不才,恰是个寻踪觅迹的头号细作,闲来翻阅宫中存档,倒悟出些眉目来。”
女官蹙了眉,周身气息一紧,忽听得细微的竹枝挥动声,愣了一下,抬眼再看,那灰衣居士已然坐下,袖中露出一截青竹嫩枝,随手挥点,被风吹进中庭的落叶就像被无形的扫帚扫出去一样。
居士搁下竹枝,敛眉静气,捻着佛珠开始低声颂起经来。
女官走了神,轿中人摸摸自己的眉梢,压下那么点儿没人听她说话的尴尬,继续从容陈述。
“所谓花鸟鱼虫——这‘花’,原名玉梅,是赫月公主近前文侍,主要负责照料公主起居坐卧,奉墨奉茶,一应服饰妆奁,尤擅针黹女工。现更名为兰若,是太后身边的近侍女官。”
“这‘鸟’,闺名莺莺,本是空荇贵女,更甚者,竟还是当年搅得朝纲动荡的妖姬,燕燕的嫡妹。这莺莺,原是赫月公主身边的伴读,因轻功了得,主要负责替公主送信,传递消息,是个不可多得的情报人才。可惜公主故去后,她一度失踪,直到应元三年秋,一日忽然夜闯凛宫刺杀燕姬,得手后竟还能从禁卫军的乱箭钉网阵中逃脱,此后便下落不明。”
“这‘鱼’……”轿中人抬眼觑着站在小窗跟前的女官,见她抿着嘴,似乎依旧不打算说什么,便施施然开口,“本名云鲤,武艺高强,乃是前夜澜禁卫统领龙氏一族的嫡女,赫月公主的贴身护卫,负责保护公主的人身安全,兼一应杂工。另外,此人擅机关,能制作修缮各种精巧机簧,据说那存放着紫绡金缕衣的千工玲珑锁匣,和至今再无人能打开的清寰剑剑匣,都是出自此人之手。而她如今潜伏宫中,只做了个杂役房的教引嬷嬷……”
“别说了……”
女官嚅嗫一声,竟似有哀求之意。
“敖姐姐,要我别说什么?别说你就是那龙云鲤,还是别说,这‘虫儿’是哪一个?”
轿中人停顿片刻,像是没发现女官的窘迫一样,略显寒意地反问。
女官向轿中人伏身跪下,所行之礼是凛朝贵制,不是夜澜礼制,也不是她平时惯常所行武人之礼,这仿佛是在表明,在这一刻,她不是龙云鲤,不是曾经夜澜的骄傲,在这一刻,她只是伏于天朝礼教的一缕游魂。
“夫人,不,贵人。我是谁不重要,我也不怕承认,有什么罪过我来担着也就是了……只求贵人别再来打扰她了,她够苦了……”
昔日公主四侍,哪个不是从天真烂漫的年纪就跟随在那个人身边,都说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可她们直接遇见了降临世间的神明。
四侍中,只有“虫儿”是从死士中选拔出来的,只因为她的样貌最为酷肖公主,能做影替。
天真烂漫时,她们谁不是追着公主的脚步,模仿她的行事,可其他人模仿公主,是因为崇拜,而心蝉……
是因为要活命……
先得活着,然后才能替重要的人,去死。
公主先她们而去,莺莺怨怪过心蝉,可她龙云鲤没有一刻怨过,因为她知道,公主的死,伤得最深的正是心蝉,她甚至不敢问,心蝉是否恨过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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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若是她,她真的会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