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真的不走吗?”
尔雅呼出口酒气,白发映着天光,衬出几分妖异鬼气,“……二百来年啦,你几时见我离了这书楼过。我走不了,这里是我的骨缚之地,还是你家先祖亲手把我封印在这儿的,唔……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赶紧走赶紧走,见你们白家人就心烦……”
白文松犹豫了一会儿,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出来,看看拎着的那只酒埕,也许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搁在了尔雅手边,“……我走了。先生……还是少喝些吧。”
尔雅盯着那只酒埕看了半晌,拿起来啜了一口,眉毛一挑。
“……状元红?十年陈……”
算起来,白少卿离开天青城距今,正好已整整十年了。想来白文松老小子,当年前脚赶走了儿子,后脚却埋下了这埕酒么?作为宗主不能说的期盼,都在作为父亲的这一埕酒中了。
“老顽固,就是嘴硬啊……呵!……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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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端朝末年,棠冲之辩后,重压之下,民间反而异秘之术盛行,邪教反扑,引得百姓不事耕作,反迷于星论鬼神之说。
恒帝之后,皇室疲敝,朝纲崩限。彼时,正是诸藩纷争,亦有各路英雄揭竿而起,生逢乱世,得快意恩仇,施展抱负之时。
北地蒙州,雷眼山下,军马联营,数十万之众,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未散,得胜的将领已经吩咐燃起篝火,烹羊宰牛,犒赏三军。
“前钦天监大司徒尔雅?据闻你占星之术冠绝天下五洲,今日不妨与我兄弟二人占上一乩,算算我等可否霸业得成?”
尔雅立于帐外,镣铐加身,被发跣足,竟不觉狼狈。
沈凛的话甫一出口,满座讶然,白燃枫正想打圆场蒙混过去,却听得尔雅一声长笑。
“吾命今当休矣,罢!既如此,何妨点悟天机!亘白凌月,郁非冲日!星运之论何足动摇君心!只不过阁下早知你二人均堪为主,奈何天下霸业,得成者一!要借我这江湖骗子之口替你一言成籖,羞也不羞!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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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多年前的事,恍然就在昨日。
……
“白燃枫?沈凛要剁碎了我,你怎么敢殓我尸骨?不怕我变作厉鬼跟着你吗?”
“先生若要如此,白某又没法子,怕来何用?”
白燃枫这个人真是顶顶讨厌,总也是笑咪咪的模样,什么时候也不见沉下个脸,想激怒他都像一拳砸在棉花上,忒没劲!
那时候,尔雅的魂儿才刚刚通过秘术聚回来,他也原是要化作厉鬼伺机报仇的,偏生回魂儿遇见的头一个人,就是白燃枫这个教书先生,还被他阴差阳错地封印了。
从那时看到后来,尔雅总在嘟哝,替这么个人不值,替天下人不值。
“……怎么就不是你来担当这天下……”
“先生不是早知白某志不在此?”白燃枫总那么笑着,“白某此生,唯愿重建无限书院,愿,天下学子有那太平日子得过,愿,那一人能等着我回家……”
“……没出息的!”
“哈哈哈哈……”
“对不住……”尔雅深知自己死前那番话,终归是沈颛心头的一根刺,也终于成了沈氏皇族与白氏的罅隙之源,他便开口道歉。
那天,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白燃枫将他的遗骨安安稳稳葬在书楼下,再没有风吹雨打,只余美酒书香为伴——是生前求而不得的好日子了。尔雅很感动,即便是个死鬼,也觉着愧疚,他其实道歉过很多次,愧疚一点也没有减少,开始时,他觉着,是白燃枫没有原谅他的缘故,直到那个好日子,他再次道歉,白燃枫回答了他。
阳光温柔又明媚,照进书楼里,被书架分作一道道虹,白燃枫的眼睫上染着一层金,目光清澈得像那一日的高远天穹,湛湛如洗,万里无云。
“没关系啊,无非艰难。总有来者,能明我志,能知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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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过了这么多年,尔雅再没有道歉,只是守在了这书楼里,看着白氏子孙一代代艰难又安恬的日子,兴衰荣辱,爱憎悲喜,总是晴天。
世上,再无一人是白燃枫。
世上,处处都有白燃枫。
“终归你说的,都是对的……”
尔雅笑着,书楼里阳光温柔又明媚,被书架分作一道道虹,他的身形在光虹里镀着一层金,正在一点点变淡,那一埕状元红饮尽,空落落地坠在楼板上,只余薄尘逐光,重楼深锁,再不待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