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就讲和女人的烂事,讲这些被人听去了也没有关系。”
于是,土豆大言不惭地说:我觉得自己比大多数人还是要纯洁得多。他以这句话作为他讲述情史的开场白。
土豆跟着我回忆那些年和他鬼混过的女人,他在酒场结识的舞蹈女生,女护士,他唾沫横飞地讲到一个叫“梅”的女人,“梅”是位小学教师,他说那是个标准的骚货,主动得令人惊讶。
土豆兴致勃勃地回忆着。我跟着畅饮着他往事的美酒,这能让我暂时忘却当下的牢狱之苦。
那一段时间,除了老丁当班,我们就这样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混着日子。不知不觉中土豆踩缝纫机的速度跟着上来了。我早就知道像他这样的,一般来说,手速不会太差。
在监狱里,我不想和任何人冲突,在我看来,除了死亡,坐牢已经是人生中最大的灾难,它已经冲垮你以前所有的社会构建,在这样的环境下,你再去和一个犯人发生一场冲突,实在是没有必要。和我息事宁人态度不同的是,土豆从来不是一个善于妥协的人。没多久,在和一名盗贼的冲突中,他几乎遗忘了自己在监狱里的身份,他显示出强硬的性格,差点把自己送进的严管队。
事情的起因是,那名只有一两个月刑期的盗贼没有征求土豆的同意,擅自占用了他操场上的衣架。在监狱里,任何一点的矛盾都像是草堆上的火星,随时有点燃整个草堆的可能,土豆认为,跟他打个招呼,是最基本的尊重,于是他将衣架上自作主张的衣裤扯下来扔在晾衣杆上。一两个月刑期的犯人,是监狱里的讨人嫌的苍蝇,他们不指望减刑,更不担心自己和任何人发生冲突,虽然后来土豆说,理智告诉他,如果打起来倒霉的一定是自己,但他就是咽不下一名盗贼对他的轻侮。
发生冲突时黄昏操场上很多人,他们由大声谩骂进入剑拔弩张只在一瞬间,看热闹的人群迅速围过来,踢翻了的两只马桶象斯洛克台球一样滚出老远,犯人们笑着跳来跳去躲避着地上的尿液,大多数人希望土豆和盗贼能够打起来消磨一下乏味的时间,看热闹不嫌事大。
双方刚进入一触即发状态就被人拉开了,边上事务犯们怕受牵连,拉架特别地卖力,一边一个推开了他们,老丁骂骂咧咧地提着警棍奔过来,他毫不客气地伸手在土豆光头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声音清脆响亮,边上的犯人都笑了,我记得人群中的自己也不厚道的笑了。土豆扭头看了老丁一眼,气得鼻子往外冒烟,他习惯性瞪了老丁一眼,老丁看他额头青筋直跳,伸手去摸腰间的辣椒水,捏在掌心,挑衅似的问:“你以为这是哪里?不是你以前的地方,这是监狱,蹲下去。”
老丁只凭一句话就把土豆给憋熄火了。土豆膝盖一弯,蹲在地上低头生着闷气。
老丁把两个人训了一顿,感觉还不够解气,又把两个人赶到操场角落的岗亭边,交给正躲到岗亭里抽烟的小周,让这两个家伙再蹲上半小时。狭小的岗亭里烟雾袅绕得像个桑拿房。
土豆陪着那名犯人,老老实实地蹲在岗亭的外面。这种室外的岗亭四周包着一层白铁皮,土豆蹲在那里看着白铁皮里面的自己,自从进了看守所以后,他好久没有凝视过自己的脸了,正象后来他自己说的,镜像里的他不像自己,而像一个陌生人,象每一个曾经和他生命交叉过的丑陋的、仇恨的、无奈的那些人脸的拼图,他把自己活成了别人。
那时候的土豆,内心是无限的痛苦,他想,自己正在被一点点的解构,又一点点的重新组装,然后变成一个全新的,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一个人。
岗亭里的小周没有过多的为难他,蹲了十几分钟就让他回来了。
当天晚上他难以入眠,杂乱的梦境让他手脚抽搐,脑子里不断重叠出记忆的碎片,第二天他脸色特别难看。他跟我说自己都没有想到一名盗贼敢跟他叫板,他又跟我说老丁把他当成同样的犯人来对待他。我提醒他,这不是看守所,还有人照顾你,这里是监狱。这是两条河流,你要识相,要有身份意识。我的话戳中了他的心事,接下来的几天土豆的脸色相当难看。
一个月后,虽然还看不出中队长对土豆有任何明显的好感,他就被派去“拉料”了。
拉料是个体力活,但这是开启未来在监狱里“日子更好过”的第一扇大门,我有些嫉妒,在我看来,这活至少可以拥有更大的活动空间,有机会吃到其他犯人吃不到的东西,比如夏天的西瓜和冰棍,土豆心情好了许多,脸上又有了笑容。我问他是谁给的运作,他轻轻地说:“一位朋友。”除此之外,他不想跟讲得更多。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背景复杂的人。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土豆的妻子
那是一次会见结束,我目送家人消失在监狱会见室的走廊尽头,一回头,瞥见土豆隔着会见室厚玻璃拿着电话机和老婆在聊着,虽然我只在照片上见过他老婆几眼,我还是能够非常清晰的确定这就是她。
和照片上的女人相比,玻璃那边的脸带着忧郁悲伤,毫无血色的嘴唇散发着僵硬惨白的死亡气息,干枯又缺乏生意,她在匆匆忙忙地说着,把手按在玻璃板上,土豆也把手按在他老婆的手掌位置上,夫妻两人掌心贴着掌心,他老婆的手从玻璃上一点点地滑下去,滑下去,玻璃上没有留下一点的汗渍。
会见结束以后土豆心情低落,他告诉我:“我妻子指望我能救她,她很想活下去,现在她心里全是死亡的恐惧,她说只要她活下去,她会报答这个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