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火交融的战场上归来,我爷爷身上的沸腾热血渐渐冷却,他又变成了那个平凡的、撑船的农民,血与火的厮杀声消失在梦里,因为那段乡丁的历史,即使他上过解放战争的正义者的战场,心里始终放不下沉重的包袱,为人处事小心翼翼。
我爷爷可能每天晚上临睡之前念上一千遍的佛祖保佑,祖宗有灵,但是这个坎,我爷爷仍然没有迈过去,该来的还是来了,命中注定,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消息先是传到我奶奶那里,我奶奶如同晴天霹雳,刚端手上的芋头碗一失手在地上打个粉碎,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来通知消息的人,就是那位曾经保长家的长工,翻身的农会主席,他发达了,农会解散以后,他又当上生产队支书,最后转到了公社,成了一位半脱产的干部。
老孙告诉我奶奶,你家的男人被乡政府带走了,原因是在当乡丁的时候,欠了人民的血债。说完后他迅速上下扫了两眼我奶奶。我奶奶镇静下来,她决定先把男人找到。
我的爷爷是在河边给船上油的时候被抓走的。
那是个冬日的上午,河流里的一些石头露出了水面,船已经拖到了河滩上,并凌空架了起来,我爷爷正在蹲在船边,替他的木船认真地刷着桐油。这种常年泡在水里的杉木板船,每年必须周身刷一遍桐油,否则会烂得很快。刷遍这一条船,需要三桶油,打过桐油后的木板泛着棕色的油泽,散发着一股富足的气味,只有有钱人家,才会往家里的木板和柱子打上桐油来防蛀。船,当然也一样。
我爷爷一边哼着戏曲,一边干活,他已经掌握了如何往船板上刷桐油的诀窍,对于这条船,他内心对它有着老朋友般感情,正是它解决了全家的生计,让一家人不至于缺衣少食。
他心无旁骛地干着,根本没有发现在不远的河滩上,老孙带着乡里的公安特派员和一名干部,像螳螂一样朝着他包抄过来。等他们走到身后几步远,我爷爷才回头。公安特派员一手按着腰里的驳壳枪,对我爷爷说:“乖乖的,蹲着不要动。”
我爷爷不敢动,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动,背后的枪就会响了。老孙看着我爷爷,话音里有些得意,说:“政府让我带过来找你,我是村干部,当然听政府的。”
另一名干部走到我爷爷身边,说:“现在可以站起来,老实点。”
我爷爷站起来,干部从腰里掏出一根绳子,命令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我爷爷伸出手,干部把我爷爷的两只手腕绑在了一起,绳子的一头从手腕中间穿了出去,把绳子往外扯了扯,看看捆结实没有。这时候我爷爷说话了:“两位干部找我什么事情?”
特派员反问道:“什么事情?你要问一问自己做过什么事情,你自己做过什么事情不知道吗?”
我爷爷那时候已经不太害怕,说:“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特派员说:“你到乡里就明白了,现在是人民政府,不要有侥幸心理。对人民犯下的罪行,政府都一笔一笔的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