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死后的头一两年内,是我爷爷这辈子志满意得的时光,一方面,他彻底放下了心理包袱,另一方面,他买下了另半条船,成了一整条船的主人。在那个时代,他的那个年纪,能有一条船的人是凤毛麟角,因此他有理由得意。
和大多数的中国人一样,传统的多子多福一直是我爷爷根深蒂固的观念,为了证明自己事业有成,多生孩子多养猪是最好的方式,第二年,我二叔降临到人间。我二叔两岁时候,我三叔出生了。
傍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门口的小方桌子前,每人端着一口碗吃着擀面,地上,几只鸡走来走去。
老孙进来的时候,家里的黄狗先看到他,马上爬起来走过去摇了几下尾巴,并在老孙脚边蹭了几下以示亲热,老孙笑道:“这狗倒是通人情。”
以前,我爷爷不大看得上老孙,穷,干活懒散,加上他带特派员抓过自己,心里一直有个梗。老孙攀上了工作队以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他成了新政府的人。
老孙在村里开会时候说,以前地主家把他当牛当马,是新政府把他当成的人,政府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政府怎么说他怎么做,现在他要给政府当牛当马,这没啥好说的,他得感恩。
老孙是村里翻身作主人的代表,农会时候入了党,现在当上村里的支书,不但是村里说话的人,还能随时将乡里的干部带村里来,我爷爷对他的态度自然和以前大不一样,从不屑到客气再到了敬畏。老孙自然知道人们态度的不同,走路的姿势都变了,以前垂着手哈着腰,现在是将一件衣服大氅似的披在肩膀上,衣服上口袋里揣着一包雄狮牌的卷烟,慢悠悠的这里看看哪里看看,派头十足。
我爷爷站起来用筷子“当当”敲着碗边,招呼说,支书说来一碗吧,来一碗吧。我奶奶装着往里屋去盛一碗的架势,这些都是假动作,因为剩下的那些面,早已被她刮了个干净拨在我父亲碗里。
老孙当然理解这是常规客套,当不得真,他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将四个人四口碗看过一遍,笑着说:“人家都说你家里条件好,确实是好,村里困难的,人家都在吃玉米糊糊,你家已经提早实现共产主义,吃上了油渣白面。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带领大家一起奔向共产主义?”
我爷爷虽然不知道啥是共产主义,但是他知道共产主义一定是个好东西。他谦虚地说:“我家能有啥共产主义?还早着咧。老婆缺奶水,吃点细粮补补奶水。”
老孙点点我爷爷,故意说:“你老婆的皮肤白里透红,都会缺奶水?你要少吃点,孩子才够吃。”
两个男人心有灵犀地嘿嘿笑。
隔了一会儿,老孙又说:“这次我去乡里开会,县里领导都来了,在会上作了指示,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离共产主义只差一步了。可不能像以前一样,一部分人吃香喝辣的,另一部分人饿得卖儿卖女。人人公平才是社会主义。所以在咱们村要搞个合作社的试点。希望各位乡亲积极主动的入社。”
我爷爷问:“啥叫合作社?”
老孙说:“理论讲多了,你也记不住。就是你帮我,我帮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都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放到一起。互帮互助过日子。”
我爷爷说:“那还不简单,咱们村本来就是一个姓,大家往上两百年都是同祖宗,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老孙说:“那可不一样。你那个是封建旧社会的东西,现在是新社会新气象。有政府领导着勒!”
我奶奶说:“支书你给看看,我家怎么个合作法?”
老孙说:“乡里知道咱们村跟别的村有一点的不同,大家相互之间辈分排起来都是亲戚,所以希望我们一步到位直接成立高级社。你家可要起带头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