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刚过,县里派来的监督员到位了。中学的操场不大,里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些人骑到围墙上,一些人被踩住了鞋跟,小妇女们梳了头,抹了菜油,和心上人眉来眼去。孩子和狗在大人的胯间钻进钻出。
为了增强气氛,组织者在舞台左边放了一张桌子,人们去在那边领到纸做的三角旗,有红有蓝,领到三角旗的人们高高地举过头顶,在空中挥舞,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等待台上人坐定,公判大会就开始了。
四个反革命坏分子们被捆得象个粽子,有经验的男人告诉边上人,这叫五花大绑。他们拉到主席台上面向观众低头站立,台下,人们的头顶上的三角旗像是无数片蝴蝶扇动的翅膀,我们村的大多数人都去了看热闹,人群中包括我爷爷。
一位干部宣布了这些人的罪行,最后说:“这些反革命分子,欠下人民的累累血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和地主猜得一样,他们几个马上得去枪毙。宣布完毕,一排民兵上来,一边一个架着这些人离开会场。人群中自动地让出一条道来。老六经过人群的时候,边上的有些人“老六,老六”的叫着他的名字,像是鼓励又像是打招呼,老六听到有人喊他,由于人太多,他来不及从人群中找出熟悉的脸庞,只有冲着声音的方向盲目地点头。
刑场设在河滩上,往外拉的时候,其中两个地主已经瘫成了一滩烂泥,老六刚强一些,自己一路走到刑场。
枪毙由军分区派来的解放军执行。
我爷爷回来说,枪毙过程发生一段跟老六这个活宝有关的插曲。
一开始,老六他们面朝河流跪在河滩上耷拉着脑袋,一阵枪响过后,其他三位都扑倒在地,老六仍然跪在那里,还回头看了一眼,负责枪毙他的解放军小战士的子弹卡壳了,被他这么一看,更加紧张,情不自禁地说:“你等一下,就好!”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拉着枪栓。
不想等的老六站起来,拔腿就往河边跑,小战士一把没抓住,就在后面追,刑场其他人知道老六跑不了,看戏似的笑着。
老六跑到了水里,小战士在满是青苔的鹅卵石上摔了一跤,老六水花四溅地跑到大腿深的地方,小战士急了,掏出一颗手榴弹拉冒烟了甩出去,砸中老六的后脑勺,老六向前扑倒在地,围观人群中喊了一声,手榴弹随即炸出几丈高的水柱。小战士跑过去,把老六死猪似的拖到岸上。
小战士当场遭到了上级的批评,准备工作不充分,枪械检查不仔细。小战士站在那里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我爷爷说和我奶奶说,老六死得有点委屈,但是老六不死不行,按照政府的说法,他是有血债的人,血债血还。爷爷说这个话的时候,上下牙齿碰得格格作响。
他对老六还是有着隐隐的愧疚,他没有象老六那样听从命运的发配,而是绕过了命运的安排,毕竟,那天晚上的事情是他一生中迈不过去的坎。
我奶奶说我爷爷整个晚上一直在做梦。
第二天黄昏,借着喂猪的机会,我爷爷鬼鬼祟祟地把那顶礼帽从草堆里掏了出来,塞在腰间带回房间,他用剪刀把它拆成帽顶和帽沿,又将他们线缝的地方剪开,变成了原来剪裁的样子。他这才放心地交给奶奶说:“这个帽子以后肯定都用不着了,我们这一辈子再也看不到国民党,不用再怕被抓壮丁,老六死了,我以前的事情结束了,咱们家可以安心的过日子,你画个样,把这些料做成鞋垫。”
我奶奶摸着这顶帽子的黑色呢料,细腻的手感让她觉得做鞋垫有些可惜,做鞋面更加合适,但是除了把它踩在脚底,做其他任何露在外面的东西都让他们感到担心。几天以后,这顶帽子变成了几双布鞋的鞋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