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去世后,有一个人比我爷爷更加值得同情,那就是月娥,当时她才四岁。
讲究宗族的江南山区,重男轻女是一种被普遍接受的陋俗,在我爷爷的心里,月娥是一个多余的孩子,他对她没有感情,这不能全部归结和埋怨我爷爷的冷漠,任何感情的建立,都需要基础,我爷爷对我父亲几个兄弟感情都很深,而对月娥只有嫌弃,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燃烧着一团火,他觉得月娥是个不速之客,她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降临,让家里多了一份负担,甚至,他觉得奶奶的死,是因为月娥出生耗尽了她的最后一滴灯油,让我奶奶油尽灯枯。
我的姑姑,从小她没有吃到奶,她是靠吃米汤长大的,本来我奶奶可以给她一些关爱,但月娥出生以后,我奶奶像飘摇的烛光,挣扎着让自己在风中不至于熄灭。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分出给女儿。
月娥来到这个世上好像就是为了自生自灭,她很少哭,哪怕她跌跌撞撞,被凳子椅子绊倒,她也不哭,因为她只能够哭给自己听,没有人理会她的哭,她小心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她的眼光像随时要转身逃跑的小动物。
平时她只和小猫小狗一起玩,那些小动物对她很好,把自己肚皮露给她,任由她抚摸,跟在她后面,和她交朋友,和它们一起的时候,月娥很开心。小猫小狗不会看不起她。
月娥知道我爷爷不喜欢她,她不敢和他靠得太近,但她又知道我爷爷是除了我奶奶以外和她最亲的人。
我奶奶没死之前,跟我的爷爷说过,如果自己不在了,那就请爷爷将月娥过给别人,我奶奶知道我爷爷照顾不了月娥,她指望把月娥过给别人,能让月娥吃得好一点。
月娥哭我奶奶的死,她很快不哭了。她知道母亲不在了,但不知道这对自己有什么影响。
我奶奶去世的一个月以后,家里渐渐恢复了正常。日子还得继续下去,我爷爷出去干活了。
他不死心,又去找了一趟老林,既然我奶奶不在,他就没有了太多了的顾忌,他想跟着老林重操旧业,给家里增加一点贴补,毕竟,他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当他来到老林家,却看到门关得死死的,门上张上了蜘蛛网,好像很久没人住了。他敲了敲门,没人应答。
他又回头去找烧窑麻子,麻子坐在家门口,他的一只脚肿得跟牛腿一样,皮肤发黑发亮,一按一个坑。他告诉我爷爷,老林彻底翻船了,曾经照顾老林的内部人员被抓住,送去了劳改农场,老林因为投机倒把,也被送去劳改。
我爷爷告别了麻子以后回到家里,现在留给他的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种地,帮生产队种地和种自己的自留地。
那天上午,他像往常一样烧好一甑的粥放到八仙桌上,这样他可以吃上一天,他呼呼呼吃了两碗以后,就扛着锄头出工去。月娥看到他走了就爬起来吃饭。
对于月娥来说,这张八仙桌太高了,几乎和她身子一样高,那一口甑放在八仙桌上,站在地上的月娥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深浅,她搬过来一张竹椅靠在桌边,拿着铜勺,爬到椅子上去舀稀饭,椅子并不牢靠,月娥一站上去,椅子就摇摇晃晃起来,月娥慌了,一脚踩空,她本能的伸出手想去抓住点什么,她的手挽住那口甑的沿口,甑翻倒了,滚烫的稀粥顺着她的胳膊滚下来,甑掉在地上,碎成几块,一地的稀粥。
月娥吓坏了,她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稀粥,她的第一个念头是父亲回来后看到这幅景象会怎么惩罚她,她想找人帮忙,她不知该找谁帮忙,她决定出去碰碰运气。
她走出去,边走边张望着,半边身子沾满了稀粥。她走到一家院子门口,看到一位妇女在做豆腐,她站在院子门口“阿婆,阿婆”地叫着,叫了两声以后,阿婆回过头发现小猫一样依在门口的月娥,在围裙上擦着手走出来。月娥和阿婆说:“阿婆,我做错事了,我把甑打翻了。”
阿婆说:“没事,等你爹回来,我和你爹说,再烧一锅。”
阿婆用围裙给她擦着身子上的稀粥,这时她才发现月娥的手背好像被烫熟了一般通红,上面布了满满的一层锃亮的水泡,阿婆慌了手脚,她脱下月娥的衣服,检查了一遍,所幸烫伤就在手背,阿婆问月娥:“疼不疼?疼不疼?疼就哭出来。”
月娥说:“开始不疼,现在疼了。”
月娥说完就哭了,眼泪一滴滴滚落下来。阿婆进屋拿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把月娥包起来,这件衣服有阿婆的气息,让月娥想起了死去的母亲,她哭得更大声了。
阿婆让月娥坐在凳子上,自己跑出去喊男人。阿婆的男人急匆匆地赶回来,拿起月娥的手背,看了一眼,说:“等等。”说完,扛着一把锄头转身出去,阿婆抱着月娥陪着她坐着等,一边叹气。
不一会儿,阿婆的男人回来,手里捏着几把阔叶子的草,他蹲那里把那些草洗干净,放在石臼里捣成泥,又将这些绿色的泥糊舀到碗里,最后在鸡窝里找了一根羽毛,他用羽毛沾了泥糊,一点点抹在月娥的手背上。
抹了泥糊的月娥手背冒出一阵阵热气,月娥说:“阿婆,我的手凉快了。”
阿婆说:“孩子你忍忍,这个草药好的快,明天让阿公再给你涂。”
阿婆找了一块布,将月娥的手包起来,月娥很高兴,虽然她的手还痛,但觉得今天没有那么坏,至少,阿婆看到她这个样子很心疼,还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