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不种粮食, 不种棉麻,专门种茶采茶炒茶,上百年来专精一门,一直到现在。白家茶很有些名气,说是能卖到京里去呢。”
“他们家如今有两三房, 大房算是家主, 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据说快三十了, 一直到几个月前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就在城里小宅子里住了小半年,咱们到来之前才搬回茶园那边去。二儿子是趁着大哥得孩子这个空,才第一次被派到带人送茶进京去卖这趟差事。”
施禹水疑『惑』地问道:“既然白家还有能力送茶叶进京出售,就代表着他们的茶仍旧不错啊, 能够获得的利益应该跟以往相似, 怎么会突然落到需要卖掉大茶园的地步?”
淑娘愣住了:“我,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施禹水打算过后自己亲自了解一番,便把话题转向自己这一趟出行了,他给淑娘讲了在真阳县的事情, 当然他很自然地没有提客栈掌柜的找了一位女子“伺候”他洗澡的事。
晚饭后,施禹水向众人介绍了姜郎中跟王产婆的身份,方郎中刘产婆知道这两个人将会在公堂上作证, 心里都既有期待又有忐忑。方老爷子心情复杂,一边担心对方身份不能令梅家信服,一边怀疑对方会不会被梅家收买作伪证。姜郎中则起身向施禹水道谢:“草民已经亲自看过亲家的伤势,多谢大人的关照。”等施禹水笑着喝下他敬的酒之后, 他又转向方老爷子:“多谢方大夫及时给老夫的亲家治腿,不然他的腿恐怕要保不住了。”
方老爷子听完他的话忽然心中大定,端着酒谦虚地道:“医者父母心,也是贵亲家好运,老夫接手治疗之前他的外伤处理的不错,万幸也没有感染。至于小儿的官司,还请姜郎中直言。”
姜郎中先回答了自己自然会按照事实作证,又对智清举杯致歉:“亲家的腿想必是壮士先做了紧急处理,老夫错怪了壮士,老夫向你道歉。”
智清木头一般的脸上显出一种局促来,语无伦次地说道:“不是的,不要紧的,我不在意的,寺里学来的……”突然一指智苦:“都是师兄吩咐的!”说完仿佛放下了诺大包袱一样松了一口气,还偷偷地念了一句佛号。
智苦被师弟推出来却没有多少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是寺里师父教导的。”说完就坐了回去不再言语。
王二端着酒杯笑着起身:“行了行了,就这点事,不值当来来回回地说。说点别的吧,我来开个头。”他把自己在真阳县客栈听到的白家茶园织锦小户女的事情说了。最后还补充了一句:“我在邻县听说的,跟智清一起,”—智清点头表示确实如此—“梅家的势力大到这种地步了,”他转向施禹水:“大官人,小的担心梅家会不会揪住案子不肯松口?”
施禹水听到白家茶园的消息点了点头,这跟淑娘说的白家在衙门办文书转给梅家的事连上了,看来当真要尽快清查一下梅家了。
一边方老爷子突然叹了声气:“不瞒大人,白家的事老夫知道一点儿内情。”
施禹水拱手道:“愿闻其详。”
方老爷子慢慢地讲了起来:“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白家一向住在乡下他们自家的茶园里,一般的小病小痛的都找乡下土郎中煮点儿田间地头的草『药』吃吃就算完事了。那一次却突然赶了一驾马车来请老夫出诊。老夫原以为是白家的哪位老人年纪太大了可能是要走了。谁知到了之后见正是白家当家的白老爷子,他才五十岁的年纪,平素最重保养,跟老夫一个月前才见过,当时还是一副保养得宜的样子,脸上没有皱纹,头发只有零星的几根白了,笑呵呵地跟老夫说他刚添了大孙子。”
“这才不到一个月时间,他突然老得像六七十岁,瘦得脸上的皮都松了,头发白了一大半,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一开口说话就流口水。老夫给他诊脉,却是激怒中风。施了针之后好些了,断断续续地跟老夫说了几句话。老夫只敢叮嘱他不要再生气,有什么事也要缓缓地来,还能养回来大部分。”
“后来老夫不经意地对他大儿子白长峰问起老爷子为了什么事气成这样。白长峰告诉老夫,他二弟白二勇不知怎地沾上了赌博,背着家人偷偷去赌钱,赌输了竟把六百亩的茶园子写在欠条上给人家当了借据。这不,昨天那借据却被梅家人拿着找上门来,说二勇把园子输给人了,现在是他们家买到了二勇写的字据,要收园子了。本来在他们家做工的那些采茶的炒茶的熟工也忽然纷纷求去,一时间竟有些树倒猢狲散的意味。他爹本来一心巴望着自家凭着茶园稳稳当当胜过梅家,这一下气得不轻,当即就昏倒了。”
“老夫除了叹一句子孙不争气还能怎样?白家老爷子跟老夫也算相识多年,老夫也知道他的打算,他一直觉得梅家起家的手段不当,想要堂堂正正地凭手艺胜过梅家,如今遭到这番打击怎么能受得住?”
施禹水听完问道:“白家制茶不是用的自家人吗?”
方老爷子叹道:“他们家最先只有一个小茶园,就是现今住着的那个小茶园。茶树不多,需要的人手也不多,什么都是自己家人动手的。还特意立了规矩,制茶的手艺传子不传女。等攒了钱又买了一个小茶园,就开始雇人做工了,起先只是采茶晒茶的时候临时雇人。到后来买下这个六百亩地都种上了茶树,就从牙婆那里买了一些下人做工。这次他们家求去的那些人,就是从牙婆手里买下的,纷纷拿着当初立契时候双倍的钱要求解约。有朝廷法度在,白家也不能强『逼』着他们留下,只好同意收下钱放了他们。这批人后来都去了梅家。”
施禹水点点头,也叹了口气:“看来梅家早有计划要吞并白家的茶园了。白二勇多大年纪?”
方老爷子答道:“二十几岁,才成了亲两年,还是有点『毛』糙的『性』子。白长峰今年三十有二了,他浑家过门之后十多年没有开怀,今年才生下第一个孩子。”
施禹水又接着问道:“白家人应该不止这几个吧?”
方老爷子点点头说:“确实不止他们一家,不过另外几家不是长房。他们家的茶园子素来是直接由长子继承,就算长子没有儿子,也只能过继儿子到长房,其他兄弟等人都要依附长房。”
施禹水想了想梅家似乎也是传给嫡长子:“那不是跟梅家差不多吗?”
方老爷子怔了怔:“确实差不多。不过梅家主要是嫡长子。白家好像没说过嫡子?不对,白家规定是压根不许纳妾,好似是怕妾进了门之后偷学制茶手艺然后再带艺离开。”
施禹水点点头:“看重自家祖传下来的技术是自然的,为此不许纳妾不算过分。这么说,那些雇来的人也不能得到白家的制茶手艺了?”
方老爷子摇了摇头:“只怕未必了。制茶不过那几个步骤,梅家既然把熟工差不多全挖走了,只要叫他们照着以往的工序照做,不就能重组出来了?”
听到这里,席上众人都摇了摇头:可怜白家了。
刘产婆战战兢兢地开了口:“二管家刚才说的织锦小户女的事,民『妇』知道详情。”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从白家转到刘产婆身上:“那个小户女子确实是到梅家做了妾了吗?后来怎么样了?”
刘产婆鼓起勇气讲了来龙去脉:“那位女子姓金,她们家就在民『妇』家附近,一直都是织布维生的。金氏长到十来岁上时候,家里人就发现她织的锦特别的细密,图案又很是新鲜,能卖出大价钱。后来送了一匹到县衙,当时的县令大人赞不绝口,就说要把这种锦缎进上试试,后来送到京里去果然大受欢迎。金氏名声一时无两,县里的人都给她起了个名号唤作锦娘,一方面是称赞她织锦的技术,另一方面又暗合她的姓氏。”
“当时求娶金氏的人多得很,排着队能绕着县衙一圈可能还不止。梅家也派了人上门,给长子梅霆纳妾。民『妇』那时候成婚快到十年,先婆婆还健在,虽然男人酗酒儿子年幼女儿体弱,然自己当家做主还是好一些。民『妇』跟先婆婆私下里都说,锦娘在那些求娶的人家里挑一个最出众的,嫁过去做个正妻,自己又有好手艺,还不是被供起来快活一辈子?”
“谁知锦娘怎么想的?那么些大小伙子她都不选,偏偏看中了梅家长子梅霆。梅霆的条件是比其他人高出好些,可是他都快三十岁了,而且早就已经成过亲了呀。梅家也的确是有规定几年内没有生育就要休妻,可是梅霆的妻子文氏早就有了儿子傍身,根本不可能下堂。锦娘的爹娘还上了民『妇』家的门,请先婆婆也去劝锦娘,可锦娘净说些‘他们夫妻没有感情’‘年纪大的会疼人’之类的话,猪油蒙了心一般非要去梅家做妾。”
“锦娘进了梅家的门之后很得梅霆宠爱,文氏好似还被气得回娘家过几个月。可惜几个月后梅家就去文家接回了文氏,然后梅家就有了锦缎进上,锦娘的消息再也没有出过梅家。锦娘的爹娘求民『妇』去给梅家接生的时候偷偷打听一下锦娘的处境,民『妇』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就悄悄地打听了一下。”
她转头问方老爷子:“方老丈知道梅家大宅里有一排几座狭小的院子吗?”
方老爷子闭着眼点了点头:“老夫知道,那是梅家用来关人的。”
刘产婆慢慢地说道:“锦娘就被关在那些小院子其中一个里头。梅家没有对外面说任何关于锦娘的坏话,她不能见外人,连她爹娘在内。梅家每个月送进去一点米面菜蔬跟柴草,别的什么都没有。每天的饭菜她要自己动手做,打扫要自己来。民『妇』虽然没有当面见到她,可也知道她这一辈子只能在梅家那个小院子里这么过了。”
席上一片寂静。
好半晌施禹水才说道:“梅家那个关人的地方,关的都是锦娘这类人吗?在梅家大宅的哪个方位?”
方老爷子跟刘产婆都没敢出声,方郎中倒是说了一句:“大约是吧。那一排小院子就在梅家大宅西侧,西墙边是前后三座跨院,中间的跨院稍微小一点儿,挨着中跨院东边墙起了一排屋子,坐西朝东。每三间隔成一个小院子,砌上高墙装上大门,互相不连通。小的也是听说的。”
方老爷子见儿子说了,这才开口:“老夫曾经到西跨院诊过脉,见到这一排屋子时,顺口问了一句怎么把下人房建在院子中央,梅家人说不是给下人住的,而是给曾经的主人住的,自然可以在院子中央。这句曾经的主人,说的恐怕就是锦娘这一类人吧。”
施禹水沉默了一阵问道:“梅家还有什么东西是这样得来的?”
刘产婆出声提醒:“大人,不管是民『妇』还是方老丈,都只是个平头百姓,梅家不是我们可以猜度的。若不是恰巧,连锦娘这件事民『妇』也不能得知呢。”方老爷子也说自己是给白家老爷子诊脉偶然得知此事的。
施禹水叹了口:任重而道远啊。智清跟智苦两个互相看看,打个眼『色』,又一齐对王二瞩目,王二被盯的馒头大汗,只好偷偷给他们打手势叫他们等下再找自己说话。
一顿饭就这样吃得虎头蛇尾地结束了。众人都散了,智清智苦立刻跟王二一起到自家师兄弟的屋子说事去了。